電影《叔‧叔》正是以「老人」、「性慾」和「同性戀」三者,迫使社會、甚至同志社群本身,去面對一個它最想壓在箱底的現實。

說起老人,一秒之內,你會想到甚麼?是先想到負面的,如疾病、笨拙、臭味、固執、孤獨⋯⋯死亡?還是正面的形象,如智慧、沉穩、溫柔?然而,即使為人修德再高,但軀體的日逐殞落,皮膚、肌肉、器官功能的衰退,仍然是必須面對的現實。

「衰老的現實」之所以常被人們抗拒,也許正於衰老的軀體影像,完全有違於我們對「理想自我」的想像。而為了讓人們接受老化的現實,我們總是強調老人的正向價值,從「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諺語,到心理學家 Cattell 發現從後天學習而來的常識、語文理解和應付社會情況的能力,即晶體智力(crystallized intelligence),能夠隨年齡而增長 [1],都志在跟年輕人宣傳敬老的原因,以及讓老年人從中看見自身的價值與尊嚴。

抑或者,為了讓人們於老化時不會距離「理想自我」太遠,就要強調終身學習與保持健康的必要性。如心理學家 Rowe 與 Kahn 在 20 世紀末提出成功老化(successful aging)的三元素:(1)疾病或失能的低風險、(2)心智與身體的高功能、以及(3)對老年生活的積極承諾。後來又有 Crowther 等五位學者補充(4)正向靈性(positive spirituality),作為第四元素 [2]。但這就足夠了嗎?老化的「成功」難度不需要愛情與慾望的滿足?

諮商室裡的老人慾望:我只是希望他/她多溫柔地陪伴我

社會常常出現一種「老夫老妻,早已無所謂,看破紅塵了~」的老人迷思,但這可能讓我們忽略了他們的感情需求,以為他們真的無所謂。

在諮商工作中,我遇見一位年過六十的 Z 太太,她小而口角,大則動武地要求先生給她錢去揮霍,甚至使家裡陷入財困。一再傾聽這些悍婦般的故事以後,她終於道出心中為結婚三十多年一直感到被虧待,甚至只能忍受先生外頭有小三的各種失望,最後她在椅子上躲開我的直視,說:「我要的(情感關係)他給不了我⋯⋯我只能讓他當個窮光蛋!」(此案例可另外參考拙文〈母愛悲歌〉)

另外有一位年過半百的 E 先生,他因為太太總是在吵架後以「不想跟你親熱!」來處罰他而悵惘,或是被太太嫌他一些生活或工作上的表現時感到心碎,所以在氣憤的憂鬱之中來到諮商,希望學會如何調息自己的情緒。他說:「我知道太太的性格是不會改了,但如果我可以改變自己,也許,她會對我溫柔一點。人老了,不過是希望她多陪伴我⋯⋯」

老年人對感情的渴望不比年輕人少,只是在形式或態度上沒那麼輕狂與公開。換言之,他們同樣根據其「理想自我」來選擇那些(1)像(現在、過去、部份、渴求的)自己的、或(2)像父母般體貼與守護的伴侶 [3]。而且根據對老年人的長期治療,我們還發現那些生命早期的性欲、其記憶或幻想,皆會在老年復現 [4]。這些老年人心中複雜的情愛與性慾問題的重要性,遠不只性功能的維持而已!但我們已經準備加快腳步,藉幾部電影去討論老年人的同性性慾。

被同志圈忽視的親熱:年老 x 醜陋 x 皺皮

不論從負向或文初那種正向的方式看待「老化」,人們其實依然在抵抗那個「衰老的現實」,彷彿我們仍然在迴避「理想自我」的失落以及背後真正所恐懼的。而電影《叔‧叔》(Suk Suk, 2019)正是以「老人」、「性慾」和「同性戀」三者,迫使社會、甚至同志社群本身,去面對一個它最想壓在箱底的現實。

《叔‧叔》的導演楊曜愷接受 BBC 中文訪問時 [5],指出香港很多同志設施都純粹是為了性,如同志酒吧及三溫暖,而且皆排斥老人。事實上,自詡為亞洲對同志最友善的臺灣又何嘗不是?同志社群的文化指標,總是「年輕、帥氣、身材」,使得「年老、醜陋、皺皮」的老同志們被忽視或側目。

老年人有性慾,在今天的臺灣已經不是甚麼大新聞,問題是如果一位老人,同志老人,仍然流連於腥色場所,而不是多少程度達到「去性化」(desexualize)的昇華,即更傾向於跟固定伴侶享受細水長流的老年生活,或投入到貢獻社會的活動之中,那麼,他便不符合人們的「理想」存在狀態。

《叔‧叔》不只刻劃 70-80 年代進入異性婚姻的同性/雙性戀的家庭與私人生活,其最衝擊的畫面,也許是已結婚 40 年,育有一子一女的計程車司機阿柏(70 歲,太保飾)與退休單親爸爸阿海(65 歲,袁富華飾),二人於週六下午,相約於同志三溫暖的暗房裡,以斑駁、皺摺、鬆垮的肉身上演的親熱畫面──在電影院這暗房中,我亦聽見人們努力壓抑下來的驚嘆聲。


圖片│《叔‧叔》預告片截圖


圖片│《叔‧叔》預告片截圖

被理想化的文明之外:老化 x 同性戀的暗房

「文明的建立,依靠對性的潛抑」,這句精神分析的主張其實只說對了一半。佛洛伊德曾說,要是一段(對異性戀者的)精神分析治療沒有分析至個案的同性戀情結,那分析還沒來到結束。因此,「文明的建立,依靠對同性性慾的潛抑」才是完整的,由此建立一個以異性戀為目標的理想。這個理想──女性主義者稱作「陽具中心主義」──集結了男性的自戀,這群自戀的直男是高大強壯、肌肉結實、享受征服壓迫,這畫面完全對立於《叔‧叔》所展示的暗房時空。

因此,「老化」與「同性戀」的結合物,便是精神分析師 Kristeva 所說的賤斥物(l’abject)的一種,被人們的心靈乃至社會所賤斥。即便法國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其《性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1976)中,提到古希臘開放的同性戀社會風氣 [6],但人們容易誤解他的意思,以為同性戀被希臘人接受。

不!這些樂於跟十幾歲的年輕美男子往來的戰士、軍官、哲學家們,往往都是有家室的異性戀者,他們履行生兒育女的社會責任。這些男士能夠表達「同性性慾」,但不是「同性戀」,而且這種同性間的性行為是有限制的:老男人止步,否則就是不知羞恥!從另一角度看,願意獻身的年輕美男子,幾乎不會挑選任何帶有年化徵象的男人作為他們的理想交媾對象(除非那是智者,蘇格拉底)!

由此可見,古希臘開放的同性戀風氣,仍然建立於對「老化 x 同性戀→老同志(老男人對男性的性慾望)」的賤斥之上,某程度而言,人類千百年來依舊活於同一邏輯之上。《叔‧叔》若有甚麼值得嘉許之處,其中一點就在於它逼使觀眾(包括那群鮮肉網紅同志)放下理想自我的幻象,去面對精神與文明底層那發臭的暗房一隅。

這時候,回想起 2017 年由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執導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當中成年男子 Oliver 與少年 Elio 相愛,但前者最終因異性婚姻而離開,留下獨坐火爐旁哭泣的 Elio 作結。這齣電影之所以叫好又叫座,原來仍然是按照古希臘的同性戀邏輯,呈現出觀眾所理想化的文明的激情與失落的淒美。


圖片│《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沒有比年老更不純淨的污穢了?

最後,《叔‧叔》讓我想起意大利導演盧契諾‧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 1906-1976)把湯瑪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於 1912 年創作的小說《威尼斯之死》改編的電影《魂斷威尼斯》(Morte a Venezia)。故事裡,英國同志演員狄鮑嘉(Dirk Bogarde)飾演年過半百的老同志,古斯塔夫(Gustav von Aschenbach),在旅程中呈現了老男人對年輕男性的慾望,著迷於一位住在同一飯店的波蘭少年達齊奧(Tadzio)。

在古斯塔夫找理髮師為自己化上年輕的妝扮,又迷茫地尾隨心愛的達齊奧一整天的疲憊以後,他作了惡夢且在半夜驚醒,此時旁白說了下面的說:

你從未擁有貞潔。貞潔是純淨之禮,而非年老的苦果。

You never possessed chastity. Chastity is the gift of purity, not the painful result of old age.

你已老了,古斯塔夫。在此世上,沒有比年老更不純淨的污穢了。

And you are old, Gustav. And in all the world, there is no impurity so impure as old age.


圖片│《魂斷威尼斯》劇照

同性戀,在藝術家(如湯瑪斯‧曼)眼中從來不是污穢的罪,但污穢的是老化的肉體,他們仍然得面對文章一開始就說到的「衰老的現實」與「理想自我」間的永恆交錯。

《叔‧叔》所給出的解決方案是:不要找年輕的,好好擁抱同輩的老同志吧──事實上,這電影更應該叫做《爺爺》(Je Je),因為兩位主角都已經是抱孫子的了!然而,這個方案可能嗎?導演沒有讓阿柏與阿海終成眷屬,二人告別了同志三溫暖,回去「不能做自己」的原家庭生活之中⋯⋯一切回歸文明及其潛抑之中,就此結束?

新的答案,也許都等待活於、生於21世紀的我們,按老年者的身、心、靈需求而提出,讓年老不再是不純淨與污穢的苦果式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