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謝盈萱,她深深相信行動必須來自自覺,當你願意從自身做起,便能讓改變發酵,擴散成主流。

謝盈萱和女人迷的緣分好深。

上次謝盈萱接受女人迷專訪,是 2016 年。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過往採訪她的文章,無數次想像著,那樣一個率性女子,紮著馬尾,一身帥勁十足的西裝,開天闢地走進來。

然而那日,只見她一頭烏黑短髮,寬大的白襯衫加牛仔褲,明明是從上個行程趕過來,卻不見絲毫慌忙,一抹淺淺的微笑掛在嘴角,沈穩內斂的氣息,彷彿隨著時間慢慢聚攏,我企圖想將她與 16 年的謝盈萱的印象疊合,但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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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瞬間我明白了,她是謝盈萱,卻也是那位不甘只停留過去的謝盈萱。

無論從何開始,你要相信自己可以改變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二十五週年,找來謝盈萱做引言人。女影說,謝盈萱作為一位女性藝術家,擅於等待、耐心不懈,總是將故事焠鍊後呈現幕前,行動思考與女影不謀而合。但接受專訪那日,她卻笑說自己比較像個追隨者。

回顧過往,謝盈萱並非從小就有強烈女性意識,反而是在社會的教育規範之下長大。真正開始對「女性身體」有所察覺,是大學接觸藝術後。一個成長中的女孩,走在路上被老伯伯用奇怪的眼神注視,那種被冒犯的感覺,讓她逐漸知道什麼是權力不對等;而女性又是如何在社會既有價值觀下,無止盡地強迫自己,活成社會期待的樣子。

也正是因為投入藝術,曾經合作的導演、編劇,甚至接觸到女影工作人員,都讓她感覺自己的每寸思考,重新被建構、排列。謝盈萱開始意識到,原來人活得狀態,是優先考慮社會價值,而非考慮自己想要什麼。

而女影創造的不只是形式影展,更是逐漸蔓延的氛圍。她說,這股氛圍,能讓女性應有的自覺抬頭。謝盈萱話鋒一轉,語氣自信堅定,「如果我已經長到這樣子的程度,都可以重新改變思考邏輯,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改變。」

成為誰並非重點,而是走在路上沒人會為身材感到不對勁

「改變」簡單二字,不拖泥帶水,有破釜沈舟的意味。謝盈萱這樣看似意志堅決的人,也曾因社會主流價值觀,而為容貌感到受挫——樣貌成熟、帶磁性的低沉嗓音,在二十幾歲時,並沒有為她拿到太多主要角色。

可是,謝盈萱是個會等的人。她蟄伏,她潛行,念頭一轉,相信自己是為年紀成熟時做準備。

儘管現在的影視,仍將角色受限於單一樣貌,譬如青少女就該青春活潑,母親就該溫婉隱忍、女主管則是疾風厲行。但社會不轉,自己難道不能轉?「在我們試圖去改變外面的東西,我真的最在意的,還是我自己。」她語速放慢,一字一句敲擊著我:「只要有一個人開始改變,兩個人開始改變,那這件事情就會開始發酵,它就會成為主流。」

只要有一個人開始改變,兩個人開始改變,那這件事情就會開始發酵,它就會成為主流。

謝盈萱

而首先,你必須先打從心底相信自己,相信女人各有各的獨特,想像女人可以有千百種樣貌。

謝盈萱理解女人在社會上所受的制約,因為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的。譬如身材,有多少女孩為胖瘦感到焦慮、自卑,而她也曾在意自己的胸部大小。

她以前陣子渡邊直美參加 Gucci 派對,被網友批評身材的事件為例,當時渡邊直美在 IG 回應:

「我以為現在已是個什麼體型都能享受時尚的美好時代,沒想到 Gucci 官方 Instagram 裡,我的照片仍引爆了世界級的罵戰,大家都是因為我的魅力感到驚訝吧?但我只出了 2% 功力就已經迷倒這麼多人,日後還有更多機會可以感受到我的魅力哦!」

渡邊直美高 EQ 的回答,博得網友讚賞。卻也有人在下方提問:假如今天讓你擁有渡邊直美的身材,你願不願意?

謝盈萱念完問題後,我愣住,陷入沈思。她笑說,自己剛開始也是這種反應,「但我下一秒想的是,我不會不願意。可是我有沒有她強大的心智,去承擔她所遭受到的歧視?」你當然可以對於自己有千百種想像,但是在想像背後,勢必得面對社會各式各樣的評斷。堅定的信念,則是我們必須去磨鍊出來的。

至於找尋自己的過程中,我想我們與謝盈萱都曾走過:翻雜誌、瀏覽網路,筆記所有「成為優雅法國女人的五種方法」、「日本女孩的秋冬穿搭守則」。這種模仿,從最外層的妝容到行為舉止、思考模式。但誰不會呢?從模仿起步,其實沒有關係。我和謝盈萱相視而笑,就像女孩深藏心裡多年的秘密,突然被點破。

她認為,這段模仿過程絕對必要,藉由模仿,我們慢慢找到自己。然而找尋自我也是一段減法過程。你沿路撿拾,把各式各樣的東西放進袋子,最後慢慢知道,如何用減法,篩出最適合自己的東西。當中最重要的,是每次摸索與嘗試中,有意識地「找自己」,而非被文字、他人評語控制。

但是,當每個人都找到自己最舒服的樣子後,要看得反倒不是「你」成為了「誰」。謝盈萱緩緩地說:「是走在路上,沒有一個女人會認為自己的身材不對勁。」

我是謝盈萱,我談議題是因為我在乎

關於改變,謝盈萱至始至終相信,必須從自身開始,才能像漣漪一樣擴散。我說,這就是影響力的一種吧?她卻搖搖頭。

作為公眾人物,她清楚一言一行勢必影響某人,但比起「因為謝盈萱做,所以我也來做」,她更希望每個人了解事件背後的原因:為什麼這件事情需要被在意?為什麼重要?「行動必須要有自覺。我不是老師,拿著教鞭說『你現在給我去做!』應該不是這樣子的。」

不成為搖旗吶喊的鬥士,不背負為權益奮鬥的包袱,而是「我是謝盈萱,我是一名演員,我想談這個議題」。

而電影,或許就是使議題擴散的媒介吧。謝盈萱和我聊起她小時候,曾深深為劉若英的表演、張艾嘉的導戲風格觸動。她語速緩了下來,開始描摹某個停留在腦海裡好久好久的場景:劉若英從街底,一下門後,往前走,鏡頭就這樣跟著她移動。

那幕,讓謝盈萱有說不上的動容。

「電影的意義就跟舞台劇一樣, 不是為了掉書袋。普通人來看,要的就是某些時候你無法理解的時刻。然後在那一刻,你的眼淚掉下來。」在某個時間點,你找不出原因,你說不上話。所有藝術作品,就是為了撥動人們腦內神經的某個瞬間吧?

謝盈萱這次作為女影引言人,除了精采國片,也特別向大家推薦兩部紀錄片:《未曾消逝的痛》、《被監禁的女人》。同樣地,她希望觀眾能在看完影片後,因為有興趣,而進一步思考電影提到的女性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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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為什麼是選擇紀錄片呢?她視線看向窗外,接著很快收回來,緩緩開口,彷彿紀錄片裡的旁白那樣肅穆:「我們太容易去躲開,(不忍)看到殘酷的那一面被曝露出來。」

儘管紀錄片經過導演重新詮釋,可最終仍是紀錄真實事件,大眾需要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遭遇什麼樣的事情。殘忍無處遁形,沒有藉口告訴觀眾這是演戲、這是假的。紀錄片陳述的暴力侵犯都是真的。

謝盈萱提起以前看過得一部跨性別電影——《男孩別哭》,改編自真實故事,講述女主角無法接受自己的生理性別,搬移到新居處,以男性身份重新生活。卻在遭人識破女兒身後,被兩個男生朋友強暴。

當時那幕強暴畫面,讓謝盈萱完全無法承受情緒。電影結束後,她有一天的時間不敢和男性朋友說話。但是再怎麼想像那份恐懼,自己也只是一天不敢接觸男性。那麼真實世界的那位孩子呢?他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走出陰霾?

謝盈萱輕聲說,只要踏出一步,去看,去想。

讓我們因為在意,所以關注,開始思考,最後行動。她深信因為自己能夠改變,大眾也能因為關心而改變。

每寸肌膚的傷痛,都成就了謝盈萱

女影二十五週年,除了秉持一直以來 “ Women makes wave” 精神,今年以「二十五週年」為題,細數過往點滴。我曾盯著謝盈萱演過的戲劇列表幻想,藝術圈也走蕩多年,若是為她自己佈場展,那該是怎樣的光景?

謝盈萱聽到我的問題,笑著喊問題太廣了啦!但下一秒,她倒似沈浸在策展世界裡:「我很認真在想我要怎麼佈展,但我只有想到展的入口而已⋯⋯入口就是我的一張腦部斷層掃描,然後還有我全身骨骼的 X 光。」

我問為什麼,她的指節認真地配合說話節奏,敲了幾下,說如果可以,想把每一年謝盈萱的腦子,都做腦部斷層掃描,來看看自己二十幾年的思考過程、腦袋產生多少變化,接著入場口就會有一整排的謝盈萱腦部進化史。至於全身 X 光掃描,是紀錄她作為演員,每個骨骼、每寸肌膚所受得傷。或許,未來還會有更多傷口,但作為記憶,它真切地烙印出演員謝盈萱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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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一整排的腦部進化史」,謝盈萱話語充滿豪情壯志,還有笑意:《服妖之鑑》裡本是男兒身,一生渴望搽上口紅的凡生、《花甲》中說著流利台語,性格豪爽的檳榔西施史黛西、《荼蘼》裡氣勢高焰的張姐⋯⋯細數她每齣劇的角色,彷彿這場回顧展即將發生。

我看著她想,無論是在什麼時期的腦部斷層,謝盈萱也只會一直向前,不斷改變進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