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鍾文音寫與母親的愛與告別,當她擦拭年老的母親的身體時,那些恐懼化作溫柔,只希望母親舒舒服服地,像自己小時候被妥貼照顧一樣。

原來老人的身體可以這麼美,幫母親洗澡,解除了我對老年身體的恐懼。

買嬰兒用沐浴洗髮精,洗著母親白皙肌膚與白髮,她常常會用好的左手自己揉揉擦擦的,她自己也很忙碌。我看著母親乖乖坐在便盆椅上,她因為安全感而舒服著,也因溫水洗淨身體而舒服,這比在床上擦澡是清爽甚多了。我邊洗時,也不禁回憶起往昔。在我幼年自己還沒學會洗頭時,母親都是將幼小的我仰躺在她的大腿上,長髮如亂麻糾結,她用大刷子梳理一番後,旋即舀水淋在我的長髮,然後用耐斯洗髮粉抹出泡沫,抓沖之後,把我放正,用毛巾擦乾。有一陣子母親太忙,我自己開始學著亂洗,有回和母親出門做生意,傍晚日落時分,公車巴士哐噹哐噹地載著我們回家,我累得趴在母親的大腿上,結果只聽母親尖叫,長頭蝨了。

母親,我是不會讓妳得頭蝨的。

吹風機吹著母親柔細的髮絲,心裡這樣想著。我幫母親擦拭屁股時,也常邊想起荒涼的小泥路上走著哭泣小女孩的身影,我之後倒在母親身上睡著的模樣。此刻眼前這個巨大的嬰孩也睡著了,我在母親耳邊說,媽,舒服了吧,很乾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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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母親從醫院回家,回家後拆開母親的尿布時讓我頓然傻眼,整片紅腫褥瘡。母親被一個陸配全天看護了大半年,過程都很不錯,不知為何結束時擺爛?於是我只好讓母親當豪放女,不包尿布,母親的褥瘡才加速痊癒。但過程得很細心,不時翻身,還有搽藥,之後聽了祕方,於是去花市買了一盆蘆薈,將蘆薈取出果肉後,將仍含有一些果肉黏液的葉片貼在母親的屁股上,就這樣來來回回大半個月,終於戰勝難纏的褥瘡。肉身是一座迷宮,埋藏如此多的機關。藥粉藥物都沒有治好母親的褥瘡,幾片蘆薈竟使傷口逐漸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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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長期處於屎尿之中,很快也能轉換極端的香臭氣味了。美食與屎尿一線之隔,隔著病床,隔著三寸舌根。

於今我的看護手藝日漸熟練了,已經不像第一次做任何事情的慌亂,不會把屎尿與尿片弄得亂七八糟,也不會讓空氣跑進鼻胃管,不會讓泡沫滴進母親的耳朵或者眼裡了,一眼就能看出倒的水有幾CC,量血壓與測血糖都專業,不會像第一次連針都跑不出來,或者不敢刺母親的手腳。練習刺針時,我狂刺自己,直到熟練上軌道。血壓多少,飯後飯前血糖數據,已很有概念。

看護程序日漸熟悉,我有如一個寫作老手,嫻熟照護技藝。我先是帶上醫療級手套,接著拉開電動床旁的抽屜,拿出必備品:濕紙巾、衛生紙、乾洗露、蘆薈露,母親的房間模擬醫院配備,三層櫃裡什麼都有,隨手拉用,非常便利。戴上手套後,先將母親的尿片護墊摺疊,免得漏到床巾。電動床搖平,把床上所有床上枕靠等物擱到一旁,將病人雙腿交疊,然後在她耳畔喊著:媽,翻過去。幫助母親知道要側身,讓她學著用手抓住床杆。側身後,清理順利,從外圍向內擦拭,由上而下。濕紙巾擦拭過後,乾洗露上場,衛生紙輕輕抹,接著塗上清爽滋潤蘆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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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爽是臥床者重要的關鍵字。

申請來的印尼看護阿蒂來到家裡後,立即加入密集訓練。我先和台籍看護學習,她先在一邊看。台籍看護有一天晚上跟我說,她母親生病得走了,因為想到自己的母親生病,而自己卻在照顧別人的母親,就感到不安與不忍。我可以理解,於是說何時呢?本來我們是說好她預留幾天,和阿蒂重疊,我們願意付兩邊的錢,只為了讓阿蒂有更直接的完整訓練過程,且母親一時之間也還無法接受新來的阿蒂。結果她竟告訴我當晚她就要離開了。

突如其來的錯愕,使我趕緊打電話給仲介的印尼翻譯,至少請印尼翻譯隔天來家裡,把阿蒂不懂的主要關鍵事物和程序先翻譯給她了解,之後整個母親的新居所就剩我們仨。還好之前在空窗期去看護中心短期觀摩了一下,又和母親一同在醫院流浪了大半年,許多環節也目視觀察了不少。初次抵達島嶼的印尼看護阿蒂也是第一次使用包大人,她在貧窮鄉下用的都是她親手車的布尿片,可換洗可重複使用。台籍看護無預警撤退,阿蒂趕鴨子上場,由我來盯她。為了讓阿蒂之後能順利接手,我和阿蒂及母親就這樣關在密室裡整整五天,從日到夜,全程緊盯。首先是備好五天的糧食,母親的糧食就是亞培牛奶、果汁和藥。我也很簡單,蔬果、麵、零食。阿蒂也很簡單,她說只要不是豬肉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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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驗阿蒂合格後,我才發現我們仨關在一間房子多日。每天照課表操兵,從七點醒來,一切就繞著母親轉。之後我動口不動手,完全讓阿蒂操作,直到她熟悉與明瞭我的意思。看她按摩母親的手是否太重或使力錯誤。她太矮,連家裡窗戶都關不到,也比母親矮,這有點傷腦筋,好在她力量大(農婦扛水粗工經驗,心眼又老實),因此她抱母親時在我牢牢叮囑又叮囑後,她知道要先將一腳跨進母親的兩腳之間,以加深底盤穩固。

按摩她學不太會,但幫母親泡腳則顯得俐落。教她判斷血壓與血氧,甚至教她氧氣機,教她看母親下床的雙腿顏色。母親的腿常是黑色的,血液下來後很難被心臟打回去,所以每天計畫讓母親僅下來兩回,減低抱的危險,也減低她的雙腳血液回彈不佳的狀況,而這些都必須教阿蒂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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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當專職看護多日後,第一次出門時,看著街上熙熙攘攘,忽然心情掉拍,像闖入異質境的時空旅者,之後我去喝了一杯蘇門答臘咖啡。

我想像遠方,想像阿蒂的村落,想像她將兩歲的嬰兒交給自己的母親,獨自來到島嶼照顧我的母親。我成了母親的小小安慰,而她卻是整個家庭遙遠的物質渴望。

蘇門答臘,咖啡飄香。

自此我家多了一個我旅行過他方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