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未來大人物】專訪吳伊婷與你談他跨性別的生命經歷,當社會強調跨性別的政治正確,社會裡的真實歧視是否真的獲得改善?

文:李修慧

一開始與吳伊婷用電話聯繫,雖然早就知道對方是跨性別者,但聽見電話中傳來粗啞的男性嗓音,還是嚇了一跳,覺得有點違和。

然而,就是像這樣的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讓吳伊婷在 2008 年時,連投 30 多份履歷,都沒有回覆。「別人看到你性別欄位是『男』,但照片看起來是女的,根本就不會找你來面試。」也是因為這樣,2008 年,她為自己在職場上的不平待遇發聲,引起廣大迴響,發現許多人都有相同煩惱。於是,2009 年,她與她的跨性別伴侶吳芷儀,成立性別不明關懷協會,替跨性別者提供諮詢,也進行政策倡議。

變性,是全世界 CP 值最低的手術

跨性別,指的是「出生時的生理性別」與「心理自我認同的性別」不一樣,就像靈魂裝錯了身體。像吳伊婷和吳芷儀這樣,出生性別為男生,卻自認為女性,屬於「男跨女」,或稱「跨性別女生」;相反的,出生性別是女生,心理認同卻是男生,則稱為「女跨男」,或是「跨性別男生」。其中,有些跨性別者會透過變性手術,改變自己的生理特徵。

提到變性手術,吳伊婷提醒我,應該稱做「性別承認手術」比較友善。「因為性別不是可以變的。」

從心理層面來說,跨性別者不是「選擇變成」另一個性別,而是打從心底,認為自己是另一個性別。以吳伊婷為例,從青春期開始,她便開始排斥自己身上逐漸出現的男性性徵,包括喉結、鬍子、粗獷的嗓音等,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逐漸培養出女生的認同,開始穿著女裝、學習女生的行為舉止,以女性的身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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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社會層面來說,手術也無法讓跨性別女生成為「完整」的女人。「雖然性別承認手術有很多『套餐』,比如豐胸、削骨、改變聲帶。但最基本的性別承認手術,簡單來說就是把你的生殖器官拿掉,在你身上挖個洞(作為人工陰道),就這樣。」

「很多人會以為一走出手術室,你的人生就會『Magic~』,從此成為一個女生。但其實不是,比如做完手術後不能生小孩、染色體也改不掉、身體結構也跟原生的女性不一樣,只是比較『接近』女生而已。」因此在傳統觀念下,就算經歷了手術,跨性別女生跟「原生」的女生還是會被區分開來看。

「所以性別承認手術,其實是CP值最低的手術,不僅沒有辦法把你變成真正的女生,手術的結果(改變下體)一輩子可能還不到十個人看得到。」吳伊婷開玩笑的說,「就像買一幅名畫掛在家裡,除非把別人邀請到你家,不然你只能自爽。」

但既然性別承認手術只能改變下體,為什麼許多跨性別者都還是對手術趨之若鶩?吳伊婷的答案是:「生理特徵比較接近自己的性別認同,心理上比較舒服。」而同樣在採訪現場、也是跨性別女生的吳芷儀說,性別承認手術,是改變身分證上的性別欄的重要條件。

性別欄攻防戰:法律的勝利擋不住大眾的歧視

2007 年,台灣政府開始意識到,有民眾想要改變身分證上的性別欄位。2008 年開,台灣訂出變更法定性別的規範:

  1. 進行性別承認手術(生理男性必須把睪丸跟陰莖拿掉、生理女性必須把子宮跟卵巢拿掉)
  2. 取得兩張精神科醫師的評估鑑定書

這兩個步驟看似簡單,但其實要更改法定性別得歷經許多考驗。當天也在場的性別不明關懷協會成員葉若瑛說,能不能順利更改身分證性別欄,端看精神科醫師是否友善,有的人跑醫院跑了一兩年,醫生就是不願意開鑑定書。

但就算精神科醫師再友善,必須動手術才能更改性別欄位的規定,還是讓許多跨性別者覺得備受歧視。

吳伊婷說明,性別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理性別』(Sex),也就是出生時醫生把你從媽媽肚子裡拉出來,看到什麼就決定你是男還是女;一種是『社會性別』(Gender),是透過後天學習而來的,後天性別的特徵包含髮型、衣服、打扮、行為舉止等。」

「社會上有九成的人際互動建立在社會性別之上,但政府卻要求,證件上的性別必須與出生性別掛勾。」吳伊婷說,「平常在路上,沒有人會脫下你的褲子來確定你的性別啊,但為什麼國家要用那麼隱私的下體來斷定一個人的性別?」

而變更性別的規定,也牽涉到身體自主權,「為什麼我的身體長什麼樣子要由國家來決定它?」,這也影響到生育權,因為無論出生性別是男性還是女性,做了手術以後就不能生育了,對想要生兒育女的跨性別者其實很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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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性別不明關懷協會呼籲台灣政府比照全世界最友善跨性別的國家──阿根廷,跨性別者只要填寫資料,前往法院公證,就可以更改性別欄位,無須手術,也不必經過精神科醫生鑑定。

在性別不明協會無數次的抗議後,2013年,衛福部率先給予友善的回覆,認為更改法定性別不用先進行手術,也不應該由精神科醫生鑑定。2014年,立法院也終於通過「更改性別不需要經過手術」的規定,要求內政部必須在一個月內廢除原有的行政命令。

當時,吳伊婷以為她們終於勝利了,但這個法令,送到實際執行的內政部,內政部的做法卻是,提出更嚴苛的變更性別條件:要求變更性別的人不能已婚、不能有子女、還必須經過諮詢委員會的鑑定,雖然免除了手術之苦,但種種條件卻讓變更性別更為艱難。

後來,內政部甚至表示,因為「社會尚未取得共識」,打算推出「變更性別民調」,依照民調結果再決定配套措施。這些缺乏性別平等概念的政策,在跨性別團體的嚴厲抗議下,最後都不了了之,立法院難得的友善決議最後也退回原點。

談起三年前這起「歧視凌駕法律」的事件,吳伊婷仍然非常義憤填膺,她強調,「如果一個社會是多元的,根本就不會有共識。」所謂社會共識,往往只是包裝歧視的藉口。


原以為經過立法院的同意,變更法定性別的手續可以簡便些。但內政部的缺乏性別意識回覆,讓性別不明關懷協會的努力付諸流水。

用「無畏」的心態反擊歧視,用「同理心」倡導議題

政府所謂「還沒建立共識」,其實反映了社會大眾對跨性別者的刻板想像及歧視。

「有的人會覺得跨性別是變態,覺得我們會去騷擾別人、會去偷內衣。很多社會新聞也這樣呈現。」吳伊婷解釋,「性別議題裡有很多行為,跟跨性別不一定有關,但許多人會把它跟跨性別連結在一起。」

性別不明關懷協會曾經碰過一個跨性別者,連上公廁都被為難,她在廁所外直接打電話來求援,表示自己進廁所後,被一群婆婆媽媽團團圍住,數落她,甚至認為她是變態,想要找警察來。

吳伊婷當時在電話裡就顯現她的衝撞性格,透過電話對那些圍攻跨性別的人說,「我有認識的律師,半個小時後會到場,也有認識的記者朋友,40分鐘之後會到。」這些帶著惡意圍剿跨性別的長者就自動鳥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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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不明關懷協會也接過政府單位歧視跨性別員工的案例,一位跨性別女生,應徵中央健保局的櫃台人員,卻遭到為難。由於當時中央健保局是透過派遣公司徵人,培訓過程中,派遣公司就直接問她:「啊你身分證第一個數字寫1(代表男生),怎麼穿的像女生一樣來?」

幸而當事人找工作被歧視不是第一次了,她很精明的把這段派遣公司的質問錄下來。性別不明協會協助她找律師、打官司,最後判定「就業歧視成立」,派遣公司被罰了3萬。

面對惡意的歧視、指控,吳伊婷不惜用抗議、威脅、硬碰硬的方式,讓對方知道「跨性別不是好欺負的」。

但倡議的時候,吳伊婷卻很注重「用同理心引導對方」。「我跟你講這個(議題),對你沒好處你當然不會聽,要講到對人有好處,別人才願意聽。」

幸好,要讓跨性別議題跟其他人產生連結,並不困難。吳伊婷說,「只要深入研究,你會發現跨性別跟性別有關係,而性別議題跟每個人都有關係。這時候,就可以從對方的角度切入。」

吳伊婷碰過最特殊的受眾,是有一次她被地方電台請去演講,台下的觀眾全都是年逾60歲的奶奶。她就用同理心,找出她們最讓她們「心有戚戚」的性別不平等例子,比如傳統壓力下,女性一定要連生好幾個孩子,直到生出男生才能停。演講的最後,再從兩性平等,逐漸帶到性別平等,最後拉回跨性別的主題。

「大部分時候,我演講的投影片有 2 / 3 都在講性別平等。」而這樣的倡議策略,確實奏效。吳伊婷說,如果面對男性,她就會提出「男性需要承擔家計」「男性需要養老婆養小孩」「過年會被問賺多少」等令人窒息的社會壓力,這時候,連比較不關心性別議題的男性,都會被她的「同理心說服法」給說動,在台下「是是是」的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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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用同理心切入,吳伊婷也很重視「現身」。太多的誤解其實來自於陌生,當她以跨性別之姿面對群眾,「對聽眾來說,我光站在那裡,他們發現原來我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他們的心裡的恐懼就會卸除一半。」

但性別議題如此龐雜,吳伊婷說,她並不奢求聽眾們經過一場演講後,就對性別議題全然了解,「不過至少,他們能學會尊重。」

性別自主 v.s. 家庭和諧:跨性別者永恆的難題

除了在廁所被圍攻這種特殊狀況,性別不明協會的個案服務最主要還是諮詢,包括醫療諮詢,告訴他們哪裡有友善的醫生,情緒諮詢,跟家人處不好怎麼辦等等。

跨性別者與家人的感情,目前似乎仍是無法兩全的難題。以吳伊婷為例,她離開家裡已經11年,她雖然很希望家人能接受她,但她也很明白,每個世代都有自己視野的限制,「不接受的家長才是正常,接受的家長是不正常。有時候適度的距離是好事。」

「協會所能做的,就是鼓勵跨性別者好好保護自己,幫助他們擁有經濟能力,在不用依靠家庭的狀況下,養活自己。」吳伊婷說,在跨性別的家庭關係裡,言語暴力是家常便飯,情緒勒索也很常見,甚至有人因為跨性別的身分,承受家人肢體暴力,甚至憂鬱到有自殺傾向,因此不少跨性別者都會離開家人,獨自生活。

情況比較好的,可能像吳伊婷一樣,經過幾年的冷戰後,重新聯絡上家人。但也有至今無解的情況,同樣與家人斷了好幾年聯繫的吳芷儀,看到訪綱上關於家庭的問題,只是輕輕的搖頭,眼神低低的呢喃:「不會聯絡,不可能連絡。」

吳伊婷雖然因為母親託她買東西,而重新與家人聯絡,但對於跨性別議題,她們母女還是巧妙的避而不談。被問到與重新聯繫上家人,有什麼感覺,吳伊婷稍微沉默了一下說,「沒有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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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又忍不住補充,「我必須說我媽把我教的還不錯,因為我從小是問題兒童。我媽很早就開始自製教材,弄字卡什麼的。但我很愛問為什麼,問到我媽都答不出來,她只好買一堆書給我,所以我五歲就開始看《讀者文摘》。」

雖然兩人無法互相理解,但吳伊婷還是由衷的感謝母親,強調她母親的教育方針對她的人格、道德、學習能力等,有多大的幫助。這其中可能有無數難以言說的情感糾結。

自創 22K 版的「維基解密」,無良企業氣到提告

對於吳伊婷來說,「跨性別」只是她的身分,「資安工程」才是她的專業。求職曾經處處碰壁的她,進入職場後,對勞工低薪、過勞的議題也特別關心。

身為工程師的她,於是決定校仿「維基解密」,製做一個名為「揭露 22K」的網站,邀請所有的勞工來信,投稿自己的薪資單照片,再透過網站發布出去,讓壓榨勞工的無良企業「見光死」。

仔細看「揭露 22K」網站,其實就只有幾行簡單的資料:公司名稱、地址、職位、薪水及截圖。「我們不做任何評論,圖片自己會說話。」吳伊婷說,「唯一的要求就是薪資單的照片或人力銀行網站的截圖,必須在一張圖片內呈現,避免造假。我們也會馬賽克薪資的後三位數跟薪資單上的個人資料,保護當事人。」

原本只是想讓壓榨勞工的無良企業現形,吳伊婷沒想到「揭露22K」被分享到PTT之後,居然創下開站四天27萬瀏覽人次的佳績。

造訪人數一多,也有不少企業擔心傷害公關形象,來信說要提告。當時,吳伊婷只回問,「請問是哪筆資料不實?」對方回覆後,吳伊婷秉持她敢衝敢講的個性挑釁回應,「謝謝你幫我審核,讓我知道這的確是你們公司的薪資單。」

兩三年前,因為「揭露22K」負荷量太大,本身有正職工作又必須處理協會事務的吳伊婷斷然停掉了網站。但她說,如果有機會,她還想繼續善用她資訊工程的能力,討論勞工議題。吳伊婷說,的確有些投稿者說,薪資被揭露後,公司真的同意調薪。「不管你做了多少犧牲,只要能改善到一個人的生活,那就值得了。」

跨性別倡議,是一輩子的使命

採訪尾聲,我最後一個問題是:如果你有一個神燈,可以改變一件事情,那會是什麼?

吳伊婷不假思索的回答:「消滅歧視。」

相較於歐美,台灣大眾、政府目前對於跨性別仍然有許多不諒解,跨性別團體間也有不少差異,但吳伊婷對此並不抱怨,反而將性別平等當作自己一生的任務。

「真正的平等可能沒辦法在我有生之年達成,所以我對要倡議多久、未來怎麼規劃沒有設限,只能盡可能的一直做下去,雖然不知道後面有沒有人接棒,但起碼沒有遺憾。」

吳伊婷說,「人類的壽命頂多70、80年,做的事情能不能留下來、影響未來一兩百年,才最重要。或許這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責任,承受一些磨練,幫不能發聲的人發聲,讓未來的人,能因為我現在的努力,活的輕鬆一點。」

「其實我覺得,我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在做我認為該做的事情。」吳伊婷說。

採訪後記

最難撕掉的標籤:你曾經是男生

雖然吳伊婷總是用開玩笑的輕鬆口氣受訪,但訪問過程中,我仍不斷感受到,跨性別女生對於成為「原生女性」有多麼憧憬。

葉若瑛說,其實跨性別者與「多元性別」的關係很矛盾。「我們一方面希望大眾能接受多元性別的概念,不再有歧視;一方面又必須藉由強化女性刻板印象,來追求性別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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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芷儀補充,人們的性別認同,並不是一夕驟變。大部分的人,都是在不斷的跟社會互動的過程中,反覆學習、反省、修改自己的性別認同與性別氣質。以跨性別女生來說,她們就是在生活中,學習女生的樣子、女生的行為舉止,培養出女生的認同。

在如今性別平等的氛圍下,比起留長髮、穿裙子,我們更鼓勵女生破除這些傳統的刻板印象,鼓勵女生選理科、剪短髮、穿褲子、告訴女生妳也可以堅決強勢,不用一定要溫柔順從。

但是對這些跨性別女生來說,她們必須不斷追求這些刻板印象,才能建構自己的性別認同,也避免別人把她視為男生,避免別人跟她說「你不夠格當女生」。

葉若瑛甚至說,有些跨性別女生,希望社會大眾最好對性別無知到不行。「如果大眾對於性別的想像,只有二元的『不是男就是女』,當我們穿著女裝走在路上,根本不會有人注意。」當大眾連「跨性別的存在」都不知道,也就不會有針對跨性別的歧視。

「跨性別」三個字雖然是現在最政治正確的詞,但同時代表她們曾經被視為「男生」,可能也是她們心中難解的痛。採訪結束後,我忍不住想,面對這麼憧憬「原生女性」的她們,是不是「跨性別」三個字,才是最難撕掉的標籤。

核稿編輯:羊正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