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華人男女心目中永遠的女神,她的氣質是柔中帶剛的,她以瓊瑤的《窗外》走紅,她詮釋的東方不敗在許多人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每個在演東方不敗的人,都擔心無法超越她。那麼,私底下的林青霞呢?看董成瑜的專訪,說說她的沈默,與她那一句「你年輕,你愛過,這不是人生必經的過程嗎?」

林青霞的電影生涯跨越一九七〇至九〇年代,她拍過一百部電影,其中五十部是唯美文藝愛情片,在戒嚴的年代,少年男女們把對愛情的想像投射在林青霞身上,而林青霞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則建立在瓊瑤電影的劇情上。她的影響力仍繼續延伸:演愛國片如 《八百壯士》時,她幫政府成功地激起了人民的愛國情操;演《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時,則帶起同型電影的風潮。


(圖片來源:Kiwi He,C,C @Flickr)

婚後退隱,林青霞竟開始提筆寫作。電影和結婚都是眾人之事,唯有寫作才是她能完全掌握的,她需要為自己闢出另一條路。她一生被眾人所愛,但在愛情的路上卻跌跌撞撞,如今對於所謂愛,應該又有另一番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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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過  林青霞

妳是要求完美的性格嗎?一切都要在自己的掌控之內才能放心?這樣的性格對妳的生命有何影響?現在還是這樣嗎? 

我會這樣問林青霞,是因為兩年前在台北中山堂看她與龍應台對談時得到的一種印象。那是她結婚退隱十多年後,第一次正式上台與觀眾見面,台下觀眾爆滿,許多是文藝中年,他們過去不見得是林青霞的積極粉絲,但都想一睹風采,因為她的人生,是這個世代的集體記憶。台上的林青霞十分緊張,講話不很流暢,台下感受到了, 都友善地回應、鼓勵她。然而後來她仍有些笑容也掩不住的沮喪。

「我就是太要求完美而自苦。並不一定要一切在我的掌控之內,只要幫我做事的人是一流的人才我就很放心。香港新書發佈會,桌、椅、茶几都是我自己打點和自費運輸,結果坐下來對詞的時候,發覺茶几上兩個玻璃杯有點不同,一問之下果然是有一點點不同,我自己都覺得好笑,連這麼小小的差異都被我發現。」 

她接著說:「台灣和大陸的發佈會桌、椅、背景和燈光我也是親力親為的參與。總覺得自己盡了全力,即使效果差強人意,也不會感到遺憾。沒有辦法,這種性格是天生的。」她說的發佈會,是今年夏天她出版新書《窗裡窗外》,在台、港、中三地各辦一場座談會。

而她的要求完美、全面掌控,也發揮在這次的採訪上──她只接受書面採訪,不願見面、拍照。因此以上和之後的回答,是透過電子郵件得到的。往好處想,這給人一種古典的感覺,好像看默片上的字幕,每一字都很珍重。然而還是得面對現實:我不但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無法根據她的回答再追問,而寫作與演戲之外的問題,她都略過不答。

不過她仍留下蛛絲馬跡,譬如她剛剛說到的「對詞」。我們以為的座談,是臨場根據對方的提問來作答,但她卻用了這個演戲的術語。在網路上看這三場新書座談, 她講話比兩年前流暢了,但看久了會有一種奇異之感:她似乎是用演的,而不是自然地談話。因為每當她的對談人(都是她的好友,他們也都相當緊張),不小心提出意外的問題時,她會有點接不下去,但她總能很快地講到別處,這時她就「唱作俱佳」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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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她顯得很可愛:既然兩年前那樣行不通,那還不如用自己最有把握的方法, 就是「演」一個座談人。先在家裡把想說的話多練習幾遍,這樣就完美了。


(圖片來源:蜂鳥,C,C @Flickr)

演員離開了劇本,沒有安排好的台詞,會覺得不知該如何講話嗎?她答:「在我看來,別的演員都很會表達自己。我離開了劇本,沒有安排好的台詞,是會覺得不知該如何講話。但開始寫作以後,下筆之前總得三思而後寫,經過中、港、台三次演講對談,完全的自我表達,開始有了信心。」 

現在的她的確自信多了。五十七歲出新書《窗裡窗外》,新的身分是作家,裡面的文章都是自己字斟句酌並請教名作家之後完成的。婚後她有許多時間讀書,這幾年甚至寫專欄,這都是過去的演員生涯裡想像不到的。

林青霞一九七三年第一部電影《窗外》上映,九四年第一百部電影《東邪西毒》 完成,同年與香港富商邢李㷧結婚後退隱。她在信上說:「我沒有選擇寫作,是寫作自然進入了我的生活。」 書中有一段生動的描述:「我的寫作過程不過是換一種形式演戲罷了。現在人都喜歡用電腦寫字,我喜歡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稿紙上,寫不好就把稿紙搓成一團往地上丟,丟得滿地一球一球的,感覺就像以前電影裡的窮作家,很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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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生涯二十二年,拍電影幾乎從沒停過。每天收工後,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很清楚那個「自我」在哪裡嗎?年紀那麼小就開始拍電影、活在電影的世界裡,後來要再找回那個「自我」,會不會特別困難?我問。

「拍戲那許多年,印象最深刻是每天收工回家累得倒在床上,母親就用厚厚的旁氏雪花膏幫我卸妝,還沒卸完我已經呼呼大睡。在忙碌的電影生涯中真的不清楚『自我』在哪。後來把自己放逐到美國一年半,算是找回了自我。」她答。

很難想像文藝愛情片她可以一拍五十部,其中大部分是瓊瑤電影。拍片最盛時期她同時軋六部戲。可以想像的是,她早期的人生觀與價值觀的基礎,其實是瓊瑤電影裡的台詞。且在那樣的年紀與環境,遇到的無非是愛情。她也因為與已婚的秦漢合作了二十部電影,兩人感情糾葛了二十年。期間她為了逃避這段感情,曾接受他人追求,甚至一度與秦祥林訂婚,四年後仍解除婚約。秦漢最終在一九八五年離婚,兩人正式在一起,但九四年林青霞還是另嫁他人。

「妳與秦漢在合作的二十部電影中,每一次都重新相遇、相愛、被阻撓、終於克服困難在一起。這對任何演員來說幾乎都是不可能的經歷。能否談談這對妳的真實人生有何影響?」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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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不答。我又問:「後來你與邢先生結婚,你的很多朋友都不意外,認為當時的你追求的是安定的生活,邢先生能給你安定感。現在你們結婚將近二十年,你對於愛情與安定的看法應該又不同了。能否談談你人生到了這時候,對於愛情是怎樣的看法?」仍是沉默。之後關於父母家人的問題,她仍保持沉默。

網路上有一段九○年香港無線電視台某節目的錄影,主題是「秦漢林青霞沙發訪談錄」。那年林青霞剛以《滾滾紅塵》獲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林秦二人並排坐在沙發上,秦摟著她的肩,沒有主持人,兩人親密而自然地聊天。兩人互相說出第一次注意到對方是何時。

接著林因害羞而換個姿勢跪坐在沙發上看著秦講:「我現在可以說了。我(一九八○年和秦祥林)訂婚前一晚,從三藩市打電話給你說我第二天要訂婚了,我以為你會說:『你為什麼要訂婚?不要訂,我立刻來找你!』哪知道你沒有啊,你沒什麼反應!我說:『我不想訂婚。』你竟然說:『你這個人哪,就是悲劇人物,悲劇人物,就是悲劇人生,悲劇人生,就是悲劇結局。』」 

說到這裡她又笑又激動地變成國語:「我一聽,我就想:『雖然我是悲劇,但我就是不要給你說中,我就要變成喜劇給你看。從那時候開始,我回台灣我就笑,其實很不開心,但我就是大笑,笑得很開心,那些不是很清楚我的人,就覺得青霞變得很開心,但明白的人,就覺得青霞心裡不是那麼開心,她的眼神裡有憂愁。』」 

秦漢又問她那段時間在美國拍戲的事,她說:「那時我拍戲很投入啊,你知道為什麼?就是因為感情崎嶇啊,感情崎嶇就投入拍戲啊,所以接了很多戲也不覺得辛苦。現在呢,現在我覺得最開心。」秦漢:「現在可以偷懶,不用那麼辛苦了?」林笑:「辛苦了這麼多年,我們也賺了一點錢,是不是?」秦笑:「這也講啊!」林: 「以前拍文藝片時我們也不覺得很辛苦。我覺得我好滿意目前的情況,我什麼都有了,戲也拍了很多,什麼都試過,金馬獎也有了。」秦笑:「金馬獎也講出來!」林: 「男朋友也很好,所以我也沒什麼要求,喜歡的做一做,不喜歡的就不做,我覺得現在很好,可以輕鬆一下。……最要緊的是為自己而活,不要成天在乎別人說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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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影片點出了兩人的個性:秦漢內向壓抑,林青霞則十分真性情,愛情對她又是多麼重要。幾年後她結婚,眾人都以為她的女兒愛林、言愛以及愛駒「百看不厭」 的名字是邢李㷧取的,她在接受日本記者鐵屋彰子採訪(之後出書《永遠的林青霞》) 時說,其實都是她取的。

早年港台十分流行的娛樂雜誌《銀色世界》,七○年代後半,每一本都有林青霞的報導和電影廣告,當時她受歡迎的程度,至今無人能及。在這些報導中,可以看到林青霞出身於觀念保守傳統的軍人家庭,為了不讓她進入電影圈,母親臥病在床三天,後來她答應父母一定會自尊自愛,之後多年也確實是她去哪都有母親陪伴。

林青霞的母親在當時電影圈許多人的眼中,是個特別的母親,因為她不像別的星媽那樣受錢擺佈,她總是擔心林青霞在電影圈待久了嫁不出去,她希望女兒息影去美國讀書,嫁個博士過單純生活,她常說:「家裡不缺錢,她沒賺錢,家裡也一樣過。」 

母親事事為她操煩,看女兒跟記者講話講急了,就說:「慢慢講,不要累!這個孩子真讓我操心死了。」「你不要講太多話,你一興奮又要失眠了。這孩子從亞洲影展回來,身體就壞了,她在那裡唱歌,唱得不好,就一直擺在心裡,責備自己,再遇上失眠勞累就發病,發起病來,人事不省,那樣子真嚇人。這次我跟她來香港拍戲, 每天晚上給她打針,逼她睡覺。只要青霞身體好,我什麼都不要。」 

母親時常幫她安排跟博士相親,一九七八年的林青霞對當時的記者說:「每次我都答應媽媽去見面,見了面我就溜掉去逛街,逛得差不多才回家。回到家,我媽問我怎麼樣,我就說還可以。她會緊張兮兮去探對方,然後就把我罵一頓。到後來我就拜託她不要再這麼累,那些人看一眼就不觸電,還要發展個什麼。

她就用山東話罵我: 『觸什麼電?這麼老了,還要觸電?有好男孩娶妳就快快嫁了,有什麼好觸電?!』」 

那時的雜誌比如今的《壹週刊》八卦得多,每篇報導雖然沒有偷拍照片,卻都是從當事人口中自己說出來的,主要原因是當時沒有專業的經紀人制度,一切都由藝人直接面對一切。

林青霞在《永遠的林青霞》裡說到母親:「我一生中,只要母親身體不適,我便覺得既痛苦又悲傷。……在那個年代,像我這樣的自由演員,是沒有經紀人或代理人的,陪在女演員身邊的都是她的母親,幫她照管大小事情……。我覺得很對不起我母親,因為她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我身上,沒有辦法去過她自己的人生。她就像我的影子,一直陪伴著我。」林青霞的母親在○二年因憂鬱症自殺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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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三十多年前的老雜誌會有一種以為自己能預知未來的錯覺。《銀色世界》裡甚至有一篇是「謝賢、甄珍、劉家昌三角談判全部經過與內幕」,文中鉅細靡遺報導談判內容,謝賢質問劉家昌為何公開說喜歡他的妻子甄珍,劉辯解,甄珍也否認與劉有情意。但才隔了兩期雜誌,記者已來到甄珍與劉家昌在美國的別墅現場,甄劉二人計畫結婚。

讀完不禁令人想對當時的他們說:謝賢你不需傷悲,後來你會另娶迪波拉生子謝霆鋒,他會成為華人社會重要演員不輸給你;劉家昌你勿得意,三十年後你與甄珍的兒子劉子千會令你煩惱,後來終於唱了你作的歌〈念你〉,雖紅但被眾人笑罵。

至於林青霞,看她情路多坎坷,也好想勸她:且勿神傷,日後你會離開這一切, 嫁給某人生女愛林、言愛,並且成為作家,為自己人生開出另一條路。寫作才是你真正完全可以自己掌控且為你帶來快樂。 

但我們能這樣說嗎?林青霞在《窗裡窗外》整本書中唯一一處提到自己的感情, 說到二十二歲的繼女邢嘉倩,「在情路上兜兜轉轉受了一些苦。我跟她說:『親愛的, 在情路上我也有過刻骨銘心的苦,今天看來,都成了如煙的往事,何須在意?你年輕,你愛過,這不是人生必經的過程嗎?』」 

2011.11

 

本文選自董成瑜作品《華麗的告解:廚師、大盜、總統和他們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