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女神的神話,事實上充滿了對女性身體的歧義,這場論戰,從尼泊爾延伸到全球,更存在我們現世存活的每一處。

這幾日新聞傳出尼泊爾各地活女神(庫瑪麗 Kumari)因尼泊爾發生 7.8 強震而突破了「腳不落地」的戒律落荒而逃,這些女孩們終於從「女神」被打入「人間」。庫瑪麗的身份再度引起世界關注。

庫瑪麗起源於 17 世紀。在梵語、尼泊爾語和其他印度語言中,庫瑪麗意即「處女」,被視為印度守護皇家的女神塔蕾珠的化身,要成為一位尼泊爾人心中的「女神」可不簡單,在他們的準則中清楚地歸納出了以下條件:

  1. 4 到 7 歲的處女
  2. 不能流過血,從未生過病
  3. 出身釋迦族金匠或銀匠家庭
  4. 出生時有利皇室的星象
  5. 身上沒有斑點胎記
  6. 牙齒整齊沒有缺少
  7. 身體要符合 32 種優美特徵(如:頸項如海螺殼光滑、身體像榕樹挺拔、睫毛如乳牛濃密、腿如小鹿健美、前胸像獅子、說話聲如鴨子般響亮)

失去表情的庫瑪麗

通過儀式的試煉後,她們平日必須住在廟宇中、失去自由不能上學、無法待在父母身邊,節慶期間才能出外參加宗教活動。另外進出須有人抱著或坐輪椅,而不能用自己的雙腳走路,庫瑪麗甚至不能隨意與信徒之間有多餘的情感交流、不能流露情緒、不能微笑,因為那表示將會有災難降臨在信徒身上。失去表情的庫瑪麗一言一行都不再俱有「人味」,4~7歲,她們學習不哭不鬧,因為「不能流血、不能自行行走」的戒律讓她們的童年生活中沒有跌倒,然而庫瑪麗的身份並非一輩子,等到女孩的月經來了,他們就必須卸下女神的聖潔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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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相信象徵杜爾迦的第三隻眼能庇佑豐收|來源


庫瑪麗被教導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以這樣的姿態接受膜拜,人們認為是她們體內的神祇,讓她們自律自制。|來源


這些小女孩在社會中扮演一個至高無上的神,但回到了家、洗去「第三隻眼」後,她們其實也就是個小女孩。|來源

讀至此,你或許能發現尼泊爾對「活女神」的定義很是嚴苛,對他們來說這個活女神象徵了強大的庇護力量,很奇妙的是當地所有人都希望能延續這項傳統,卻沒有人希望自己家的孩子獲選庫瑪麗。因為這會使他們家的生活形態完全轉變,祀奉庫瑪麗更需花費財務。這項傳統有尼泊爾文化的價值,與宗教信仰的力量,但長期下來卻讓女孩們紛紛走上一條「價值觀固定」的路。

女孩的價值通常被連結至她們的身體,好比遴選庫瑪麗時的「32種優美特徵」,「處女」表示至高無上的神聖、摘掉女神光環只因「初經來潮」的「不潔」。當我們以為這種桎梏女性身體的價值觀離現實很遙遠、當我們以進步國家的眼光去審視那些「異國文化」,其實你我無時不生存於相同的價值體系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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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種優美特徵這道門,讓女孩通往「神」的地位,也同時失去人間的快樂;我們無非也以「條件」開拓著這條通往「完美」的入口。尼泊爾的「女神」讓女孩失去自由行走的雙腳、胡亂奔走的快樂,現世社會中女人的行動也被各種潛規則抑制著。每個女孩的雙腳底下,踏的都是社會價值的運輸帶,要他們走一條標準商品的生產線,而當女孩偏移軌道了,就被列為瑕疵品。這年頭人們對女生的期待更加矛盾,既期待她能駐守家庭、又希望她經濟獨立;希望她獨立自主、又不要她自在飛翔。

見不得人的女性特質:經血

我們在「庫瑪麗」身上發現的厭女現象,不只是無法自由行走的女人雙腳,人們對「經血」的畏懼是世襲的,當「庫瑪麗」初經來潮,不潔象徵使她離去「活女神」的位置。我們生活的環境中因「經血」而起的恐懼更加明顯,不論性別,經血在我們生活中都是一個負面的詞:「我們對於『月經文化』,習慣將月經與情緒化、非理性、易怒等等的情緒表現畫上等號,對女性做出本質上的否定」——(張天韻,2003:173)。

類似本質否定也反映在月經來時不能進廟的習俗、生理期來時我們遮遮掩掩的將衛生棉放進袖口、藏起心裡那份羞恥;商店貼心附上的牛皮紙袋也包裹住了女人的先天特質、掩飾「汙穢」;衛生棉電視廣告以淡藍色液體代替經血原色⋯⋯諸如此類我們對經血的直接反應,無不是因從小社會灌輸我們「月經」是見不得人、被拒絕公開談論的。

我們還詫異「庫瑪麗」的存在嗎?還說自己生存在性別意識足夠的文化嗎?我想我們都更驚訝,原來我們都曾為「女性特質」感到羞赧。


攝影師 Rupi Kaur 在 Instagram 上傳「經血照」連被下架兩次的事件。Rupi Kaur 對此反擊:「謝謝 Instagram,你們的反應完全符合我的作品想要批評的問題。我不會道歉,這個厭女的社會樂於看到我穿著裸露的照片,卻不能接受這一點經血外漏。」

處女比妓女的生命值錢?

除了對經血文化的厭惡,人們對「庫瑪麗」的處女準則也反應這個世界對女性「性」的議價。我們都聽過幾種說法:「娶要娶賢慧持家,玩要玩漂亮美豔」、「隨意上床的人不適合當老婆」、「我很珍惜她,到現在還沒和她上床」。女人的身體在天秤上,一邊是純潔的天使,一邊是邪惡的小惡魔,女人很自然地在配偶規則裡被劃分成了「面向生殖的女人」以及「面向快樂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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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種連天秤都上不去的,是性工作者。「性的雙重標準」不止切割聖女與慾女的分野,更加分化統治著「聖女」以及「妓女」,在他們的性別維度裡,「沒有性經驗」成為聖女特徵,這種特質成為一種兜售手法,「處女身份」在性工作者身上是被販賣交易的價值,人們將「處女」視為性工作者俱有吸引力的特質之一。性產業中處女特別容易引人迷戀,反觀社會卻以「老處女」取笑缺乏性經驗的女人。「處女條件」只是被慾望客體,在性別生態中「處女」成為一個既被推崇又被鄙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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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處女與妓女的矛盾延伸,電影《金陵十三釵》中,妓女替處女死彷彿已是一個最圓滿的結局,有人說正是因為這些妓女替處女赴敵救國、遭受性凌遲才能得到影片結束後的掌聲,讓她們從妓女變身愛國烈女。是什麼樣的邏輯,讓人們認為「妓女」比「處女」的生命廉價?是誰,讓女人非得以身贖罪搏得烈女一稱?又是誰寧死不屈、不願純潔染血,所以就讓願意骯髒的去骯髒?還有什麼,讓女人的慾望,成為一件羞恥。


電影《金陵十三釵》

把身體的話語權,還給女人

在這個世界,男人的遊戲規則已經決定女人的生存法則太久。貪戀青春處女,拒絕衰老處女;踐踏「妓女」的身體,卻渴望母體的溫柔;服從慾望流動的不自禁,又鄙視「隨便」的身體。

我想這永遠是個複雜的問題,就像我們還是會羞怯地藏起衛生棉,就像我們為自由嗔癡卻害怕自己「不一樣」。女人,練習不藏起任何與你相關的美好,正因為人們不願女人分享男人「性」的話語權與身體自主權,正因為我們看見了處女與經血情結不只存在於尼泊爾的活女神身上,而是處處都鞏固著各地宗教上、媒體裡的女神,用不同手法的障眼法玩著同一套性別遊戲。

我想起專訪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耿一偉老師時,他說性別問題就像肚子餓永無止盡,如同每天要吃飯,我們時時刻刻都面對性別意識的陷阱。發現自己的「歧視」並不丟臉,重要的是,去理解脆弱的存在。厭女不專屬某特定族群,這些意識來自成長中我們如何認識世界,如何被社會歸類,以及我們選擇與他人對話的方式。厭女,並非罪大惡極,卻的的確確是世襲的歷史之罪,每一個人的一點念頭,都在決定全體人類該如何前進。再以活女神來反思,我們當真需要信仰一種文化,是需要禁錮女人的身體自由來凝聚信仰力量?我們當真需要汙名經血、標榜處女,來恐嚇人對性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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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世界,或許需要更細膩的耳朵,去傾聽生活中厭女的低喃;一雙輕巧的手,去剝開厭女的傷口,輕輕塗抹上諒解,用時間與耐心修復這個時代裂痕,如草藥清香冰鎮歷史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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