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留學書單寫盡了在異鄉悠悠的美好日子,寫留學生美麗的哀愁,寫我們在舉手投足間品味人生。

 

4. 周婉窈《面向過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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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個人離開故鄉,故鄉總好像沒離開過他。這本散文集,參雜很多外國事物,那是因為我25歲那年起,自美國和加拿大生活了十二年多,整整一紀有餘,我的智識上的養成基本上在這段時期。我的國外體驗,稱不上豐富多樣,只能說也許還有思考在裡頭。二零零三年,有一天我在研究室,吳叡人先生突然出現,他剛取得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送我一本他的英文博士論文。打開一看,扉頁的題詞用英文寫著:『通過世界是回家的路。(Through the world was the way home)』這本集子有幾篇散文算是『通過世界後回家』的文章。但願此生不用再離開故鄉尋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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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窈老師是臺大歷史系的教授。我第一次聽她講課在高中,第三屆的《全國高中生人文社會科學營》,她當時還在中研院台史所,後來到了台大。我大四時,到歷史系修了她一整年的台灣史。不過我不是好學生,上學期自十一月初就因為野草莓翹課翹得一蹋糊塗。期中考到時,考前兩三天,同學冒雨送來筆記,我草草翻了幾遍就去考試。考試成績不怎麼樣,僅順利及格。當時老師不記得我的名字,但是似乎認得我;我倒是始終記得在自由廣場上待了幾個禮拜之後,有一天夜裡在帳篷外圍遇到老師默默站在黑暗中看著我們。天氣很冷,老師披著頭巾,安靜站在「自由廣場」的牌樓下。過了幾天遊行,我當糾察,遇見隱身在人群當中的老師和師丈,兩位都是歷史系的教授。我喊她老師,她略為害羞地跟我招手,很欣慰地說「你們加油啊!」我一轉頭,眼淚就掉下來了。

出版在2009年的《面向過去而生》,是我推薦每一位台灣留學生帶出國的床邊書籍。周婉窈老師的文如其人,溫婉樸實中有一種強壯的力量。乍看之下平凡無奇,但敘事感流暢、聲線清晰,一旦讀下去幾乎無法轉開視線。循著作者的筆跡而行,我自己的現實世界逐漸退後、遁入背景,眼見著另一個世界建構起來,你我在其中生活,是故鄉台灣,我們的福爾摩沙。

一開始,讀這本書最喜歡的是同名散文《面向過去而生》和《高一生、家父和那被迫沈默的時代》。這兩篇文章談的是台灣歷史:做一個公民怎麼理解台灣傷痕累累的近代史?做一個學者,怎麼跟現實世界交往,才能保持自己的客觀分析,不讓學術關懷瀰漫成主觀的詮釋?但反過來問,更深刻也更困難的問題是,如果你真的在乎你所研究的主題,你要怎麼保持距離;你怎麼能同時是冷靜自持的研究者,又同時是身體力行的公民?

這個問題真的很困難啊。不只是研究近代的歷史學者面臨這個難題,我們這一代因為愛台灣所以才出國唸書的社會人文科學留學生都經歷著相似的掙扎。一開始出國是為了要為台灣找一條出路,找一個解答,栽進經院象牙塔後在百家爭鳴中迷路。讀得愈多,愈覺得台灣的苦痛其實也就是所有民族的苦痛:但是這樣一想,一方面台灣的故事更有普世價值了,但一方面台灣的特殊性也降低了。身為一個公民,我的文字可以只為台灣發聲;但身為一個研究者,台灣必須在理論與方法論的限制下被精密地分析與呈現。台灣或許不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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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台灣對我們很重要。

正如同小王子對著滿園的玫瑰花說:「妳們都很美麗,但是妳們都很空虛,沒有人會為妳們死。但是她一朵花比妳們全部對我重要。因為我澆的是她;因為把她放在玻璃罩下的是我;因為我給她一個屏風擋風;因為我為了她殺死許多蛹(只剩下兩三隻留作蝴蝶);因為我聽過她抱怨,我聽過她吹牛;甚至於有些時候,我看她默不作聲;因為她是我的玫瑰花。」

台灣是我們的玫瑰花,有很多人為了台灣而死。但重點就在這裡:台灣雖是你我的那朵玫瑰花,但世界上仍有無數朵玫瑰花值得被研究,而研究者眼裡看見的是所有玫瑰花,不能單單只注意名為台灣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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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太沈重了,恐怕需要用一生去回答。

所以,過了幾年,這本書裡我最喜歡的文章就變成了《圖書館遊走紀思》。從碩士生變成博士生最開心的事,就是可以在圖書館裡有個自己的 carrel 讀書寫字。書中描述作者在 UBC 的 carrel 與著名的葉嘉瑩教授比鄰,聽見隔壁門開關,趕緊出來打招呼,順口聊聊最近的研究。書中描繪的葉嘉瑩教授感覺是個很酷的人,是個「東南西北人」,流轉大江南北,練就一身走到哪裡寫到哪裡的本領,逐圖書館而居的遊牧生活。這幾年來,搬了四五次家唸了三個大學,還真是搬到哪讀到哪,感受很深刻。現在的讀書人啊,書都在雲端,拎著筆記型電腦,逐 wifi 而居,走到哪裡工作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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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本書中受益最深的是周婉窈老師對學術工作的「職人」態度。讀書寫字,別無他法:take is seriously, but don’t take it personally. 學術工作對真理的追求似乎是很常被拿來宣傳的偉大使命,但其實身在其中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工作沒那麼炫麗。學海無涯,個人的生命與能力有限,我們能做的其實只是一人把一塊拼圖帶到桌上,選對位置拼上去。但這並不是說這樣的工作並不偉大,而是,那個偉大是很渺小的。你說一個生魚片師傅日日夜夜在那裡磨一把刀,切幾條魚,有什麼偉大的呢?但你看 Jiro Dreams Of Sushi,難道不會在那樣的專注裡肅然起敬?學術工作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我們日日夜夜在圖書館裡,在註腳上鑽牛角尖,反覆推敲用語是否精確,只是為了在這渺小中可以問心無愧。那樣的問心無愧偉大嗎?見仁見智,但我覺得是很值得尊敬,我也很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

《面向過去而生》影響我至深。他帶來的閱讀體驗並不是什麼 life-changing experience,很戲劇性的那種。比較像是洗溫泉。你一點一滴地浸入溫暖的池水中,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慢慢被溶解了,滌淨了,然後有一瞬間會非常放鬆,很想流淚。閱讀之後,也像是洗完溫泉之後,會覺得身體的存在感很強烈,很有力量。好像是準備好了要做更多事。準備好了要為台灣做更多事。

所以,就帶著這本書出國吧。在異鄉失去方向的時候,在經院之路上迷路時,這本書會帶來力量的。

5. 柯裕棻《甜美的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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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年紀的留學生,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柯裕棻的《行路難》。

二十幾歲時人生的課題相當複雜,既要迅速累積也要適時放手。出國唸博士像一場賭局,必須把在台灣的一切放下,拿自己堅持的理想和孤注一擲的青春跟人生對賭,要是成了,也許有個未來﹔要是失敗了,到了三十歲仍一無所有。

研究生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過分簡單,起床,早餐,讀書,午餐,讀書,晚餐,洗澡,讀書,寫論文,焦慮,睡覺,焦慮。間或穿插圖書館,超市,咖啡屋。除了上課之外,一個研究生完全不需要開口說話,沒有課的時候,沒有事就沒有話。日子簡單得像一條傾斜的線,往內心軟弱的方向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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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出國前,在台北盆地悶熱的夏天裡一邊背 GRE 單字,一邊反覆讀著的就是柯裕棻。老實說,當時讀柯裕棻的感覺很是「不忍卒睹」。我覺得她已經把我接下來十年的人生都活過了、也講完了。我的人生都已經被過完了,我還活下去幹嘛?我明知道出國是要當剪舌鸚鵡,是要在孤獨裡涅槃,是要在冰天雪地裡行路難,變成一顆黑洞;然後,我明知道在那樣走過一輪之後,我要回到台灣來,「明明是黑洞卻要裝成太陽」。

回國教書之後的某一個春天,寒假剛過,校園裡的杜鵑明媚燦爛。早上八點鐘我在辦公室裡收到一封分手的電子郵件,才想起我已經因為疲倦而和他漸行漸遠。我想我應該痛哭一場或者立刻回信說點什麼,或者,我也可以打越洋電話過去自我辯護或大吵一架。可是鐘聲響了,馬上就得上課了,五十個學生正等著我告訴他們未來與希望。我感到胸口梗著一塊東西難以吞嚥,呼吸急促,窗外陽光刺眼,它的溫暖非常嘲諷,它若是更亮一點我的眼淚就要掉了。

 

這麼心痛的人生,你叫我們怎麼往前走,活過去?

不過,也沒辦法吧。

也沒關係吧。人生沒有意義,所以人生不過是不斷投入以創造意義的過程。(記得是台大某通識課老師的名言)用第二語言念博士班很難,但到底是怎麼難法?一個禮拜內唸四百頁的書,是一種困難;念完了四百頁,交一篇摘要和一個口頭報告,又是一種困難。寫報告,是一種困難,寫出能發表的報告,更是一種困難。去研討會結結巴巴地發表,也是困難;在 after party 上喝了酒頭昏腦脹地扯著嗓子跟大頭教授們攀關係,非常困難。教書也難,讀學生的教學評鑑,更難。這麼關關難過關關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地走過一遭,才知道,「原來這麼難。」

整個人生,求的不過也就是這樣一種體會嗎?

我想要有那種體會。我想要三五年後回頭看我的人生,無愧地說,「是很難,但我做過了。」於是我就帶著柯裕棻的《甜美的剎那》出國了。她的過去,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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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就開始獨居了。獨居我喜歡很小的房間,如此我可以跟那個空間完全成為一體,不感到空闊疏離。我喜歡床靠在書桌旁邊,書桌頂著窗子,因此房間裡一邊是睡眠,一邊是思考,另一邊就是外面的世界。獨居的時候我多半活在自己的心靈狀態裡,特別容易迷惑,也特別容易困於自己的思路。日月星辰的運行和萬事萬物的道理像一顆半生不熟的果子,我是它小小的核。我過著規律的日子,吃綜合維他命,喝咖啡,啃三明治,吃水果,喝烏龍茶,唸書。心情好的時候唱歌,對著空氣微笑;洗澡的時候任意站在蓮蓬頭下發呆,聽水從排水管消失的聲音;天晴的時候買桔梗和百合;唸完一本書,就坐在陽台上看天空。

柯裕棻描寫宅宅研究生恰到好處,不卑不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研究生多半都有一長串難以被理解的怪僻:獨居,或者養貓,吃睡不正常,丟三落四,心不在焉,不接電話不回信,理直氣壯地活得歪歪扭扭,極富社會責任地培養反社會的人格。有時候我回過神來,用一般正常人的眼光審視自己的生活,也會突然覺得自己真是人生失敗組啊——收入在貧窮線下,居無定所,一週總有三四天窩在家裡電腦前摸貓煮飯上網跳鄭多燕。沒有老公也沒打算結婚生小孩,沒頭銜也不可能升遷,快三十歲了仍然不修邊幅,不化妝也不穿裙子,背著雙肩帆布背包套上球鞋趴趴走。但讀柯裕棻讓我覺得我被赦免了。因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而我們是研究生啊,自閉自憐,何過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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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這種沒頭沒腦一心一意只長頭腦的人生,也不是每個人都過得來的啊。

「一個人專心發著清醒的瘋。」清醒也不是,瘋也不是,是清醒的瘋讓人在混亂的世界裡清楚看見了一般正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舊金山秋天的晨光有失眠者特有的那種堅持。清晨的時候,我躺在少有的安靜中眼睜睜看那一寸金的陽光,慢慢爬過窗台,滑進客廳,從腳邊暗榮色的毛毯攀上了我的褥子。

或者,

雖然我只是發著呆,讓時間過去,這種感覺像是特別緩慢的金黃色蜂蜜,慢慢慢慢地,滲透到麵包的每一個孔隙裡,讓他發亮,柔軟,而且滋味豐足。

又或者,

那年的第一場雪無邊無際地來了,覆蓋了整個中西部幾萬里大平原。大雪寂寂,映照燈火通明的高樓與空曠的大街,鬼城似的,比台灣還大的密西根湖黑矇矇打著浪。結果那次十八小時的旅程,我除了那個燈光昏暗的巴士站,哪兒也沒去成,又覺得彷彿去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人生的邊緣。

做留學生,過了幾年,我慢慢想明白了柯裕棻的書到底寫了什麼。其實她寫的不是預言,揭示我將來的人生。她寫的其實是樂譜:你讀的時候以為自己已經讀到了些什麼,但真正演奏出來才知道,噢,原來是這樣無形卻美麗的東西。不是每一篇樂章都能被輕易演奏出來的,吃的苦頭要夠,才能把那些音符重新帶到人間。而且,正因為每個留學生吃的苦頭都有點不一樣,每個人對曲目的詮釋都有點不同,那同中見異的些微之差,才顯出動人之處。走這麼一遭,吃了這些苦頭,也就是為了辨識那舉手投足間的扣人心弦:是要留給同道中人細細品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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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生,我們都不要害怕,上了台,就不怯場了。留學之苦,之寂寥,是老調重彈了,但你我都還沒有為這古今皆然的主題曲給出一個權威性的詮釋呢,還沒有奏出我們的代表作呢。

帶著柯裕棻的這本書出國吧,會在字裡行間內,聽見弦外之音的。


(來看四月專題,回顧那條 20,30,40 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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