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電影運鏡,不談編導細節,不聊畫面色彩,只是相信看完電影,能用文字另闢一個與電影對話的途徑。

三個小時的《黃金時代》,濃縮的是蕭紅31年太短的人生,在時代戰火下是另一個獨立的編年體,記載蕭紅曾被遺忘的故事。

我看見出生於冰冷家庭,20歲就從呼蘭隨表哥逃婚到北平,被家族排拒於門外的蕭紅;遇上惜才的蕭軍,共啃過一塊麵包理直氣壯走在大街上的蕭紅;愛著蕭軍,仰慕過魯迅,最後嫁了端木的蕭紅;我看見活生生,未被歷史掩蓋的蕭紅,看見她直勾勾的望著鏡頭,再低頭寫字,手裡捻了根菸。

我看見在時代的戰火顛沛之下,渴求安適靜好,卻充滿能動的一副女性身體,堅毅而決絕,承載過砲火與嬰孩,富含血肉。

我看見平平淡淡的幾個字,卻把貧窮與孤獨寫得怵目驚心;我看見最殘酷的,從來並不是兵荒馬亂;我看見只要有愛,世上便無毫無牽掛的自由。

「人生為了什麼,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我們這一輩的人啊,無論如何都無從感悟黃金時代裡頭那種模樣的愛情了吧。那樣的情感,是蕭軍在暗夜路邊拾一塊碎玻璃,割下鞋帶的一半,蹲踞身子在蕭紅鞋邊繫上,一人一半。是蕭紅寫下「鈔票帶在我的衣袋裏,就這樣,兩個人理直氣壯地走在街上,穿過電車道,穿過擾嚷着的那條破街。」

兩人像是時代裡兩隻小獸,經歷了太多,一組名字相伴相生,有蕭軍就有蕭紅,有蕭紅就有蕭軍,大半輩子生命的開展,兩人都是一起過的,熬過窮困,撐過戰火,經歷背叛,感受生死,嘗試別離,最終沒走在一起。蕭紅在後期曾感慨,我所有的朋友都是蕭軍的朋友,你們啊,都是蕭軍黨。

當蕭紅與蕭軍在火車別過,一個執意打游擊,一個就想寫寫東西的那一刻分離,他們摸清自己與彼此的底細,關係也像越扯越細的線團,走向永久的斷裂。所有的漸行漸遠,都從鐵了心選擇了不同的方向開始。

二蕭別過的故事有蕭軍跟端木的不同版本,端木版本裡頭的蕭軍甚至有點滑稽,電影院的大家笑了,我覺得格外悲傷。無論是怎樣的各說各話,真相都找不回來,結局都永不復返,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從此跟蕭軍說了再見,從此再也沒有再見。

蕭軍禁不起平凡,端木挨不了苦難,蕭紅既要愛又要自由,揀的兩個男人都跟她過不了生活。在蕭紅身旁,所有的男角,都自然淪為配角,只好明示暗示以各種方式不甘求去,最不甘寂寞的蕭紅,在病榻闔眼以前,兩個男人都不在她身旁。

最殘酷的,並不是兵荒馬亂,而是愛一次又一次的補刀。

黃金時代,這麼看到最後是離得太遠也顯得諷刺了。但我寧願相信,那樣的黃金時代,註定屬於習於飄蕩的靈魂,屬於不甘移動的蕭紅以及甘心流浪的蕭軍,而那樣的情感,也註定隨著蕭紅一塊死去了。

鏡頭漸漸遠了,蕭紅在大時代下有過悲劇,但並非沒有選擇。她為愛哭過,但也有幸福得太單純的時刻,她孤獨,但這條路終究不是踽踽獨行。愛與自由難以兩全,但她終究兩者都抓住了一些。

不帶太多膻情與批判,許鞍華端出蕭紅的故事,更曾這麼說:「蕭紅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把蕭紅的問題弄清楚了,我自己的問題也就清楚了。」

蕭紅的問題,不只是她的,是許鞍華的,或許也是所有女人共有的,時光荏苒,物換星移,我們一樣問著身邊人,人是為何要活著呢,又有什麼死不瞑目的理由;我們一樣想要愛與自由,至死不休。   

大風大浪,但我覺得蕭紅的故事,更像是她在《呼蘭河傳》裡寫的「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像那院子裡總有四時更迭,有生有死,有聚有散,有好有壞,是謂人生。

這一輩子,我永遠無法理解黃金時代裡頭的那種情感了吧,不懂,也是這個時代的我的不幸與幸運。但我會記得那個身子孱弱卻格外堅強的蕭紅,記得她推開窗戶,從禁錮她的旅館裡一躍而下,前往遠方,柔軟而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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