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炫世到避世,張愛玲的作品隨其人生歷練,不同時期各有風貌;同樣的,是那份得以傳世的價值與深刻。

張愛玲把讀者大眾們當作「最可愛的僱主」(〈童言無忌〉),思索如何在出書時給大家「加值服務」,讓讀者得到更多,其實也就是讓自己得到更多,〈「卷首玉照」及其他〉把這個邏輯說得很分明:「我的小說集裡有照片,散文集裡也還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紙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讀者大約願意看看我是什麼樣子,即使單行本裡的文章都在雜誌裡讀到了,也許還是要買一本回去,那麼我的書可以多銷兩本。我賺一點錢,可以徹底地休息幾個月,寫得少一點,好一點;這樣當心我自己,我想是對的。」文章裡告訴我們,她如何對這張預備擱在書裡的照片在意,如何到印刷廠去修改、囑咐。

張愛玲大紅於太平洋戰爭時期,一九四○年代前葉,由日本與汪精衛政府控制的上海。今日傳誦的名篇,〈金鎖記〉〈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封鎖〉〈公寓生活記趣〉〈燼餘錄〉〈愛〉等等,都是當時的作品。反而是一九五○年代以後的創作,無論是小說或散文,除了鑽研張愛玲的學者或者是徹底的粉絲,否則是不大被提起,加上〈天才夢〉裡自我塑造才高又笨拙的形象,和那句「成名要趁早呀,來得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使得她一直以天才少女的形象流傳。其實,張愛玲創作時間很長,包含那些修改、重寫、翻譯自己的作品,以及為《紅樓夢》考證、致力於國語本《海上花》的工作,年深月久,她從「奇裝炫人」(戰時上海某雜誌對她的諷刺語)變成了避世的、孤獨的婦人──是啊,天才少女也是會衰老的。


圖源|TAAZE

作為不那麼標準的張迷(真正的張迷,能記住《半生緣》裡顧曼禎和沈世鈞重逢究竟是哪一天,或能為得一部《傳奇》初版本或《十八春》賠上奶粉錢),張愛玲越複雜才越可愛。她不是女神,也不是外星人。在文本、信件、各種他人回憶中讀到她不僅僅有諷刺的、冷徹的眼光,對通俗與鮮艷色彩有難言的愛好,也有膽怯、恐懼、煩躁、委曲,才真真感覺「祖師奶奶」與我們同在人間,而非神壇。

也還記得大學時代修陳芳明老師的課,談到唐文標所編《張愛玲雜碎》、《張愛玲卷》、《張愛玲資料大全集》,苦苦蒐羅,挖作家未必願意再被見到的陳年材料,弄得張愛玲也很不高興。陳老師略帶玩笑的說:「何等強烈的愛才能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這樣緊追不捨?」後來讀到季季的文章,提到唐文標搬四百本《張愛玲資料大全集》的剩書回家(因為張認為侵權,出版社方面就停止發行),太過辛苦,治療過的鼻咽癌傷口隔日竟出血不止,後不治去世,「愛張愛玲愛到賠掉一條命,現代文學史上也僅老唐一個人啊」。

要窺得張愛玲複雜的創作與心靈,得接受她在不同年齡層、不同生命情境下的創作變貌。〈第一爐香〉式的豪華與衝突,「寶藍瓷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撚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這樣過份的比喻,與〈色,戒〉裡寫王佳芝「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兩邊櫥窗,中嵌玻璃門,一片晶澈,在她背後展開,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隨時都可以爆破」的緊張與虛無,哀感頑豔的程度有別,前者似乎讀起來更過癮,更「張愛玲」,然而後者,卻更有一種冷涼人生,如戲如露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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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張愛玲專題,書單部份共提供六十餘本繁體相關著作,包含張愛玲原創作品、翻譯作品、傳記、考證、書信結集、重要學術研究、同時代重要著作(如蘇青、胡蘭成、秦瘦鷗)、以張作為源頭的衍生創作(如李歐梵《范柳原懺情錄》等),以及涉及張愛玲的幾本散文著作(如李桐豪《綁架張愛玲》)等。至於學界討論熱切的「張派」、「張腔」,被點名者甚多,大方承認者有之,極力迴避者有之,態度曖昧者亦有之,未免掛一漏萬,或觸動敏感神經,在此不列,有興趣者閱讀王德威等人著作,自能覓到名單。再者,簡體著作中,與張愛玲相干連者,也是汗牛充棟,列不勝列,甚至有些資料得在簡體初版品中才能找到,例如被稱為「最早的張派」的東方蝃蝀(李君維),他在一九四○年代仿張愛玲筆調寫的小說,學者將之「出土」後,目前尚未印行繁體版。然而,僅僅展出繁體字出版品,已足夠使人略窺「張學」氣候。

六十餘冊,大抵還是使人眼花撩亂,因此,再從中擇取張愛玲原創作品七本(包含小說與散文)、語錄與友誼紀錄一本(為宋淇夫婦與張愛玲之間的情誼明證)、書信集一本(張愛玲與夏志清的通信)、相關研究一本(李歐梵教授著作)、與張愛玲兩次婚姻對象相關的書籍二本(胡蘭成、賴雅),共十二部書,作為主要推薦──閱讀這些著作,能夠較快瞭解其人其作,且不失周全。這十二部書同時附有相關閱讀推薦文,方便讀者抓住梗概。同時也要說明,張愛玲相關研究著作眾多,此處未將奠定張愛玲文學史地位的夏志清《中國現代文學史》放在首要考慮,主要是因為該書是史類著作,並非專論,同時,考量到一般讀者的接受,也不選學術氣味太強的著作,則李歐梵教授清晰流暢、觀點別緻、寫作介於學術與散文之間的《蒼涼與世故》這本小書,充分點出張愛玲的現代性,就成為最理想的讀物了。

總括張愛玲一生,她曾經曇花盛放在戰時上海,文字與才華、服裝與風度,天才文學少女當然可以炫世;中年以後移居海外,掙扎突破,追訪新途,成為英文暢銷作家的夢想或許破滅了,卻磨出了風味迥異的中晚期創作,以及國語本《海上花》和文學考證《紅樓夢魘》,同時,她逐漸減少與人的往來,長期保持通信的友人寥寥可數,炫世之人成了避世之人。然而,無論炫世或者避世,她的生命與創作已然是傳世的了,給予我們啟示,而非刺激,那啟示不限於時空與性別,像銀閃閃的探針,又像通透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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