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成為一位揚名國際的運動員,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做出多少犧牲?紀錄片《體操 A 級醜聞》揭露美國體操界的性侵醜聞、組織內部共謀與包庇的陋習,也讓我們看見倖存者反擊的力量。

運動員往往是力與美的展現,也是鍥而不捨精神的最佳代言。許多台灣的電影,其實都曾試圖拍出那些汗水,比方說談足球的《奇蹟的夏天》、談拔河的《志氣》、談體操的《翻滾吧!阿信》,你大概可以想像其中的艱辛,然而,運動員可能會面臨的,還有虐待與性侵。

今年 6 月,Netflix 推出一支名為《體操 A 級醜聞》(Athlete A)的紀錄片,希望喚起社會對運動員遭受的性暴力與虐待行為的重視。這部影片以一起美國體操界的性侵醜聞為主軸,揭露加害者的惡行,也點出性侵事件的結構性問題。

2016 年,當全世界都在為四年一度的奧運盛事歡呼,美國地方媒體《印城星報》(Indianapolis Star)卻揭發了美國體操隊史上最令人心碎的性侵醜聞——長期以來,美國體操協會因應不當性行為投訴的方式,是將其視為「傳聞」,包庇教練與其他加害者,包括擔任美國國家隊隊醫長達 29 年的賴瑞納薩爾(Larry Nassar)。


圖片|《體操 A 級醜聞》劇照

當美國體操協會主席史蒂夫潘尼(Stephen Penny, Jr.)被問到:「假若接獲不當性行爲的投訴,無論來自專業運動員或美國體操協會的成員,是否會轉交給當地主管機關?」他肯定地回答:「不會」。他說:「除非有被害者、被害者家長或目擊者的簽字背書,這些投訴都只是空穴來風的傳聞」,他不會通報警方,而是將這些投訴收進自己的檔案櫃中——結案。


圖片|《體操 A 級醜聞》劇照

這起震驚體壇的醜聞,同時也獲得美國社會的普遍關注,大家都想問,一個性侵累犯長期窩藏於國家隊中,在組織高層的庇護之下,持續侵犯無辜,這樣荒謬的事,幾十年來,何以沈寂?

如果他是唯一對我好的人,還有可能是壞人嗎?

或許,我們可以先談談事發之前。如果順著一位女子體操選手的成長路徑,我們會看見什麼?

體操選手原是以成年人為主的,但這樣的文化在 1960 年代晚期開始轉變,尤其在 1976 年奧運上,來自羅馬尼亞的 14 歲女孩娜迪雅科馬內奇(Nadia Comăneci)獲得滿分,摘下奧運金牌,嬌小體態慢慢成為優秀體操選手的先決條件,而培訓未成年少女的風氣便逐漸成形。

2001 年起,位於德州的卡羅里牧場成為美國女子體操奧運選手的培訓中心,由來自羅馬尼亞的卡羅里夫婦(Béla and Márta Károlyi)擔任協調員,掌控一切。他們將母國訓練體操員的鐵碗政策帶來,監控女孩的一舉一動,要求控制體重,女孩們時常遭受「胖乳牛」、「妳是豬嗎?」的言語羞辱,甚至被甩巴掌、掐脖子。女孩們在牧場裡,日復一日的練習,飽受生理與心理的壓力,但家長卻不准前往探望,甚至因為電信訊號弱,連要通上電話都不容易。

在所有的大人之中,唯有賴瑞納薩爾不會兇她們,他幫她們診療,甚至還給她們點心、食物,是她們在煎熬當中的一絲慰藉。「在我記憶中,賴瑞是唯一親切的大人,是美國體操協會的職員中,唯一親切的人。」前美國體操選手潔米丹澤爾(Jamie Dantzscher)說道。

不過,賴瑞納薩爾卻濫用女孩對他的信任,傷害高達 500 名女孩,而她們多是未成年少女。診療期間,他將手指插入她們的陰部、肛門,將手掌放在她們的胸部撫摸、搓揉;當他被投訴、質疑不當性行為時,他會使用許多醫療術語為自己辯護,聲稱那些都是必要且有效的療程。

「這群孩子十歲就進入國家訓練中心,多年來,她們受到虐待和糟蹋,所以就算成年了,嚴酷教導與虐待兒童的界線早已模糊,因此,當發生明顯的虐待行為或性侵犯時,她們早已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所以,當一個男人未經同意就不戴手套插入她們的陰部,我能想像的是,她們會想『他是好醫生,我能來這裡很幸運,而我什麼都不會說』。」前美國女子體操冠軍珍妮佛塞伊(Jennifer Sey)說道。


圖片|《體操 A 級醜聞》劇照

性暴力事件的加害者,往往是看穿被害者脆弱的心理狀態後,再加以剝削,而為了取得被害者的信任,加害者會表現出良善的那一面。賴瑞納薩爾知道女孩身心俱疲,也知道她們尚未具有獨立的判斷力,當他披上關懷、伸出狼爪,他傷害的不只是她們的身體,還有對這個社會的信任。

當女孩成為一種被行銷的商品,她們的權利顯得微不足道

我們不禁想問,這麼多年來,難道沒有人舉發嗎?美國體操協會怎麼沒有保護運動員呢?

也許,我們可以從美國體操協會主席史蒂夫潘尼的身上,看出端倪。他說:「體操這項運動之所以特別,是因為運動員。我從沒見過如此認真訓練的運動員,她們聰明又有魅力,簡直太完美了!」剛入行時,他擔任的是行銷副總裁,深知體操員能樹立協會形象,也能動搖,因此,一路走來,他始終悉心維護協會的良好形象。

隨著美國體操隊在國際體壇大放異彩,女孩成為美國體操協會的行銷商品,她們開朗、健康的形象,吸引許多品牌上門尋求合作,也為體操協會賺取大筆贊助款項。為了留住財源、維持形象,他大費周章避免負面報導,將嚴酷不人道的訓練,扭曲為堅毅的展現,而違法的性侵事件,更是被集體的力量硬生生壓制。

影片中有個片段是這樣的,那是 1996 年奧運的女子體操決賽。美國隊代表凱莉史楚格(Kerri Strug)正要比跳馬,她是美國隊能否贏得金牌的關鍵,壓力很大。跳第一次時,她在最後落地時跌了一跤,雖然馬上站起,卻是一跛一跛;第二跳時,她單腳落地,成功為美國隊贏得金牌,卻是用爬的離開墊子,爬下場,然後被抬著離開。

看到這一幕,珍妮佛塞伊心情複雜,她說:「每一個人都在為這個英雄歡呼,但我只想問:『為什麼要慶祝這種事?』別假裝她有任何選擇,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上場跳馬。這個國家的人民愛好贏家,這是個競爭激烈的國家,我們自認為樣樣都是世界頂尖,但藉由犧牲年輕人而取得勝利的想法,令人反感。」

為了維護這塊亮麗招牌,總裁、副總裁,甚至教練,都加入共謀的行列,他們不只若無其事、不向警方舉報,還彼此串供、編造謊言,試圖掩蓋性侵指控。當社會大眾持續為體操運動帶來的勝利與榮耀喝采,也更加深體操協會的信念——大家並不關心體操選手的狀態與處境,只要贏得勝利就好。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倖存者,能發聲,也有力量

性侵醜聞爆發後,賴瑞納薩爾終於遭受拘捕與起訴。

2017 年 11 月 22 日,賴瑞納薩爾與密西根州檢方達成認罪協議,同意就持有兒童色情圖片、刻意摧毀證據,以及其他幾項罪名認罪,換取撤銷違反聯邦法律的「意圖出國進行性侵」指控。針對這項認罪協議,檢方希望 125 名原告能夠全數同意,而其中的關鍵,是允許被害者選擇進行影響陳述。

在法庭上,她們不是被害者(Victim),而是倖存者(Survivor)。

作為一位奧運選手,潔米丹澤爾一直覺得自己很難有榮譽感,但當她終於能夠親自讓賴瑞納薩爾知道「你再也無法操控我」時,她終於「能夠為自己感到驕傲」。

她說:「賴瑞,你親眼見過所有教練及體操協會的職員,對我們進行生理與心理的虐待,你假裝支持我,罵他們禽獸,卻沒有保護孩童,檢舉這些虐行,反而濫用權勢,操縱與虐待兒童。你知道當時的我無力反抗。今天,我跟其他女性一起出庭,當著你的面說,你控制他人的日子結束了。現在的我們能發聲了,也有力量了」。

瑞秋丹赫蘭德(Rachael Denhollander)是最初公開亮相的檢舉者,她在 2016 年讀到《印城星報》的報導時,她第一個想法是「時候終於到了」,她主動聯絡《印城星報》,揭發賴瑞納薩爾的惡行。


瑞秋丹赫蘭德。圖片|達志影像提供(AP)

她說:「15 歲的我懵懂無知,但我很肯定的一點是,性侵被害者是被虧待的,他們被取笑、質疑、責難與羞辱,那嚴重傷害療癒的過程。我期許自己 16 年前就能挺身而出,雖然當時的我辦不到,但現在的我可以做到了」。

體操選手瑪姬尼可斯(Maggie Nichols)不願出庭,而是由她的母親唸出她的公開信,其中一段寫道:「美國體操協會和奧林匹克委員會並未提供安全的練習環境給我及我的隊友們,我們每一次去到國家隊訓練營,都遭到賴瑞納薩爾的狼爪,那樣的事每個月都在卡羅里牧場發生。直到現在,美國體操協會、美國奧林匹克委員會及密西根州立大學都稱我為『匿名運動員』(Athlete A),我想告訴大家的是,他傷害的不是匿名運動員,而是瑪姬尼克斯」。

倖存者站出來,是自己的重生,也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如同瑪姬尼可斯大聲疾呼的:我不僅是一位匿名受害者,我是瑪姬尼可斯,我有我的名字、屬於我的版本的故事,我不再是一個被放在某份報告書裡的無名氏,而是一個走過傷害的倖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