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只為了我自己,也不是只為了我的孩子或家庭,而是為了未來的所有人。讓下個世代來台灣工作的移工不再感到困難,因為至少我們現在做了這些事,因為至少我們跟他們站在一起。

時而直呼痛罵、時而哽咽其詞,看似誇張的情緒反應是一段段真實而離譜的故事換來的,背後則隱藏著微不足道卻仍未實現的願望。

「嗨 Francia,我是 Tommy!」不免俗的招呼與握手,我看見他背後幾位朋友隨機揀了幾個位置而坐。這是 Migrant Stars 頒獎典禮舉行的地方,空蕩的大廳內迴響著聽不懂的「他加祿語(Tagalog,菲律賓官方語言之一)」,彷彿回到充滿各種語言的典禮當天,我好像看見 Francia 緊張地在台上發表感言的情景。

但今天的他或許在朋友的陪伴下放鬆了不少,笑容顯得柔軟自然許多。在一切就定位前,我睨見他手中捧著一疊白紙,上面有些凌亂的筆跡;很明顯地,或許今天的鎮靜也與他已經針對我事前給的訪綱有備而來有關。果不其然,當我請他自我介紹時,他從容不迫地娓娓訴出四十年的人生。

當我被台灣人傷害時,也是台灣人拯救我的

「我叫 Francia Balderama,今年 40 歲,有兩個孩子。作為一個需要養活大家庭的單親媽媽,因為在菲律賓薪水不高,所以即使我小孩當時只有一個月大,我仍不得不出國工作賺錢。」就像是事先演練許多次一樣,Francia 熟稔地繼續念下去,「我先後去了新加坡、香港,最後來到了台灣。我原本以為這是一段賺錢的旅程,直到我遇上了雇主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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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突然,我看見 Francia 已經急著要給我訪綱後段敏感問題的答案,「那七個月,我身上有許多抓傷,被照顧者也會騷擾我,但當我跟仲介或其他人講時,卻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只會笑我。尤其是當我看到我的移工朋友也受傷害,卻無法做任何事時,我真的懷疑這世界是否還有正義的存在。」哽咽而顫抖的唇齒上方,是一雙怕眼淚落下而不停眨著的眼睛。

「就在我覺得人生毫無希望時,汪英達先生(桃園群眾服務協會移工庇護中心負責人)出手幫了我,而且不跟我收半毛錢,甚至連請他一杯咖啡他都不願意。」收起哀戚,Francia 口中除了感謝沒有其他的話能說,「即使我遇到了壞的台灣人,但我依然遇到了很多好的台灣人幫助我。」

我們也是人,我們不是奴隸

當天同行的朋友都是「國際移工組織台灣分會(Migrante International – Taiwan Chapter)」(註一)的成員,在 Francia 的分享後,內心與之相應的痛楚不吐不快,皆與我們分享各自在台灣所遇到的困難。

32 歲的 Michel 在 2014 年來台灣時,每天從早上六點工作到晚上八點,原本契約載明的工作內容為照顧阿公,但卻同時包辦了雇主與雇主哥哥兩間房子的所有家事,甚至還需要到雇主開設的安親班幫忙批改作業,接送孩子上下學。整整一年七個月沒有休假的生活後,終於也在汪英達先生的協助下轉換雇主。

35 歲的「國際移工組織台灣分會」會長 Gilda 就比較幸運些,「我在一個外國家庭裡工作,他們就比較能理解我們,因為他們也是『移工』。」然而,他仍舊面臨了台灣人的歧視問題,「有天我帶著許可證要到我們公寓裡的健身房運動時,門口的台灣阿姨卻把我擋下,說我只是「幫傭」而不肯讓我進去,直到我的雇主打電話來說:『我付了所有的錢,而這位小姐是我的家人,為什麼他不能進去?』」

「這就是『種族歧視』。」聽到這裡的 Francia 也分享了自己朋友的經驗,「我有一個朋友來台灣結婚,但對方卻很隨便地到政府機關登記就結束;但如果今天台灣人跟美國人結婚,就不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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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科學與企業管理學系」的 Francia,被大夥揶揄「學以致用」,成為「管理家務」者。「我以前的老闆總叫我用『心』工作,彷彿這樣就表示我們不是用『勞力』工作的。!」從他拉抬聲調,激動地用手比劃著可見,他明顯對家庭看護工未受到《勞基法》的保障感到不悅,「我是工人,我是家裡最好的監督者,我是家裡最好的醫生、老師,我是家裡最好的陪伴者。我也是人,我不是奴隸!」

沒有人知道誰會成為下一個移工

訪談到一半,一名菲律賓女孩穿著短袖短褲加入我們;詢問之下才知道,他剛從一個排球比賽回來。此時,Francia 突然拉著我的手,給我看他的手機,「這是我幫他做的服裝!」照片裡的女孩頂著一個「辣椒頭飾」走秀,「那是我蒐集許多易開罐的『拉環』做成的,大概有上千個!」

「我們除了是移工之外,也有很多才藝的。」他們平常會自行舉辦體育競賽,如籃球、排球等;喜愛打扮的菲律賓人,更常舉行「選美比賽」。我提及之前 One-Forty 曾經採訪過的 Mark 與 台南的 LGBT 選美比賽,「我認識他,他很棒!那場比賽我們也有參加!」

訪談結束後,Francia 一行人帶我們到中山北路的「小菲律賓」走走。「這裡就是我們平常練舞、聚會的地方。」小小的公園,幾棵大樹下有如藩鎮割據,一團一團在各自的王國裡把酒言歡,「每個省份有各自的語言,就會各自聚集在一起。」

公園旁邊是「聖多福教堂」,我們跟著他們走進參觀。「白色的蠟燭象徵點亮光明,我通常會點三根蠟燭,為我還有我的兩個孩子祈福。」身在異鄉,心中惦念的仍舊是家鄉的孩子、兄弟與媽媽。教堂裡的 Francia 收起街頭抗爭的義憤填膺,此刻的他閉著雙眼,溫柔中帶著母親、姊妹、女兒的剛強,持著信念地低頭禱告著。「我是家中的經濟支柱,我需要變得更強壯去照顧他們。」我想起訪談中他不經意的這段話。

當我們離開時,Francia 他們仍在公園辛勤連署著。那是一份向菲律賓政府的請願書,希望馬尼拉在台辦事處能於每周日營業,讓移工得於休假日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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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所有外籍家庭看護工得以受到《勞基法》的保障。」望著遠方仍舊聚集在一起討論事情的他們,我看見 Francia 正努力地讓自己的願望實現,讓他口中所謂「第二最愛」的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得以享有相同且公平的權利。

「這不是只為了我自己,也不是只為了我的孩子或家庭,而是為了未來的所有人。讓下個世代來台灣工作的移工不再感到困難,因為至少我們現在做了這些事,因為至少我們跟他們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