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與有過前一段婚姻的老公生活,是一個不正常的家庭。後來她才明白,「幸福哪有標準?」看起來再完美的狀態也會有必須面對的問題。

每年到這個季節,氣候轉涼,大地換上秋裝。黃金十月雖然已經過了,色彩不再絢爛多變耀眼,但樹頭在夕陽下孤零的剪影,也替幸福中的人們添加一份想像中的惆悵與浪漫。

住家對面是一座占地寬廣,曾被我誤以為是公園的墓園。聽起來很晦氣,可是一點都沒有陰森不吉利的感覺。早上園子開了,很多人到那兒晨跑;下午天氣好,一旁的遊樂場是小孩子聚集的場所,園裡也三三兩兩散步的人群。

因為米米上幼幼班的關係,下午一點半我就得出門搭公車,接米米回家。我搭 139 路公車,從社區出發,往米米幼幼班的方向是經過墓園的,大門口剛好有一站公車亭。以前沒注意,這個時段有很多獨身的老先生老太太,總是捧束花或是簡單的庭院整理工具在這下車。

幾個月過去,天慢慢涼了,這才領悟,也許他們都是來探望先行他們遠去的摯愛或是摯友。從那天起,每回見到有人捧著花在這一站蹣跚下車,都會令我鼻酸。

幾天前晚上,米米睡覺之後,我在廚房幫自己泡杯茶。我喝茶的方式很粗魯,不管多好的茶葉,都用馬克杯泡著喝。還要等微涼才喝,更香濃回甘。廚房天窗沒關,一陣風吹進來,帶進來對面墓園裡,從樹頭飄落的枯葉味道,那比秋天的乾枯還要多一點雨水的腐敗與潮濕。

然後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想到了在床上香甜酣睡的米米;想到了這麼晚還在功夫學校辛苦的米夏爾。

放任自己哭了一會,沒有心酸委屈,可是眼淚卻一顆顆墜落。然後,依舊很粗魯,拿了擦拭碗筷的棉布就這麼著抹掉眼淚。

米米跟任何一個其它相同年紀的小孩一樣,開始有自己主見,挑戰父母的極限與耐心,試著自己完成大小事,不論成功與否。恰巧我是個沒耐心卻又極為嚴格囉嗦的媽媽,家裡一天到晚上演一個生氣一個假哭的劇碼。可是一天過去到了晚上,送米米上床後,坐在桌前的我,還是不敢相信,我已經是一個三歲女兒的媽媽。常常恍神間,為了確認,會再把房間門打開,看看米米睡覺的模樣,想想她今天做了什麼事使人生氣,被罵過之後她又是什麼表情。這才心安了,米米在那,在粉紅小床上,懷裡抱著泰迪熊。

然後當初一個人在台灣待產生產的時光就會回到腦海中。

當初因為簽證,一個人回到台灣待產,隻身在台北待在八坪小套房裡。孕程的不適,相思的寂寞,每次單獨產檢的滋味,我天天計算著日子過活,總是以淚洗面。夜夜床前面對自己和日漸隆起的肚皮,腹中日漸成長的米米是唯一伴著我的人。

即將臨盆之際,一個人坐計程車到醫院掛急診。陣痛逼得極,卻還不敢跟司機說,怕被拒載。到了醫院,躺在待產室單人床上,我害怕地掉了淚。撥電話給米夏爾說要生了,因為時差,米夏爾剛睡,他的聲音很乾,聽來又驚又喜。而我,聽到地球另一端傳來安慰的聲音,眼淚又更不止。凌晨時分接到我電話的女朋友,也從床上翻身趕搭計程車到醫院幫忙簽文件資料。淡綠色床單上,我一手握著女朋友的手,一手摸著肚子,心裡想著米夏爾,一股暖流貫穿全身。突然不再害怕,覺得自己好像更勇敢堅強。

米米出生後,又因為簽證的關係,母女倆還必須在台灣等待一段時間。米夏爾跟公司請了長假,到台灣來陪我們一個月。之後佬德離開,一個新手媽媽帶著早產瘦弱的女兒,在台灣過了五個月的時光。現在想起來,歷歷在目,冷暖自知。

從過往回憶中醒來,好想抱抱米米。步回房間,在米米小床邊坐下。這小妮子,趁我不在房間的時後偷偷脫掉了睡褲,包著尿布的小屁股和雙腿露在棉被外,微涼。把粉紅色小褲子從地板撿起,湊在鼻尖聞聞,這是米米的香味,跟她肩頸間的味道相同,那是我抱著她時最喜歡把自己的頭埋進去的原因。

現在米米不乖不懂事,生氣罵歸罵,有時米米睡前我還是會喚她到床前,跟她說說心裡話,知道她是聽得懂的。有時候把以前在台灣跟她一起單獨生活的故事給她說說,說媽媽以前有很多事都不懂,也是慢慢學,會害怕,會掉淚,有傷心有難過。米米有時覺得有趣跟我一說一唱,有時安靜不說話穩穩盯著我瞧,她是聽進去了。

『我只有你這麼個女兒,我不教你教誰?媽媽當然希望你學好。你好,不是好在我身上,只有對你自己好。媽媽有時候對你很兇是嗎?』米米點點頭。

『那是因為媽媽愛你,有時候因為太愛你,怕你不學好,所以就會變得很急,怕你養成不好的壞習慣,等以後長大就難改了。你知不知道媽媽很愛你?』米米又點點頭。

『媽媽答應你,不會隨便生氣,可是你也要聽話,好嗎?』

『媽媽不要生氣。』米米再次點點頭,然後用國語回答我。

這一個女兒,經過十月懷胎,長大的不只是她,還有我。她是一個讓我明白自己的韌性有多強大的小天使。擁有她,我很幸福。只是我還沒有跟米米說,她對我意義不同,她是在我人生中最孤單的時候,唯一伴著我的人。這些話,將來我會跟她說,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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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房裡出來後,坐回桌前,撥了通電話給米夏爾。電話接通,這時候米夏爾正忙,我知道他沒辦法多講話。

『怎麼啦?』他知道這時段我不隨便打電話的。

『突然很想聽你的聲音,所以偷偷打電話給你。』

『好,那等一下回家我們抱抱,抱很緊很緊的那種,好不好?』米夏爾壓低聲音,背景聲音是學生們練功夫時的赫赫聲。然後我心滿意足掛掉電話。

剛開始與米夏爾一起生活之後,我老是想,為何我的愛情生活不能如同其他人正常?別人的愛情生活是一男一女,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兩個個體組成一個和樂的大家庭。而我的,同樣是一男一女,可是跟在米夏爾背後的還有一個前妻以及三個孩子,我們是組成了一個大家庭,很大一個,卻感覺肩膀上拖著的很重,很累贅。天天嘆天天怨天天吵天天不開心。

兩年前春天,米夏爾一位學生,乾格斯,跟米夏爾訴了苦。乾格斯年記與我差不多,長相富有男子氣概濃眉大眼,擁有一半來自於母親的土耳其血統,體格健壯,雖然不是我喜歡的男人類型,可也是一位走在路上會令人多看一眼的爽朗長相男人。他的女伴身材嬌小卻玲瓏有致,穠纖合度,有雙長睫毛的大眼睛,跟年紀很輕時候的潘迎紫很像,有一頭純天然閃耀的過肩金髮,皮膚白白透透,與一般歐洲女人乾燥粗劣的膚質都不同。他們從學生時代就一起交往,是人人稱羨的鴛鴦伴侶,共同走過生活中大大小小事件高潮與低潮,大家都認為他們是這輩子和下輩子都會一直走下去的愛侶。他們也的確一直很相愛。

乾格斯跟米夏爾說,金髮女友懷孕了,他們雖然都很高興開心,可也擔心,開始兩人有爭執。那年,乾格斯 29 歲,提前準備要當個爸爸,他不是不愛金髮女友,來自於土耳其背景的大家庭,當然也很喜歡小孩。可在大環境下的經濟不景氣,他和女友倆各自過活沒問題,若要共組寶寶提前報到的家庭,他們都不知道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論年紀和能力,剛開始頭幾年撐一下苦一下,其實要養一個小孩是沒問題。可問題就是小孩出生之後,夫妻倆經常為了誰應該留在家裡照顧小孩,誰可以出去和朋友喝茶吃飯逛街,誰可以到功夫學校一練功夫就是三個小時,等等問題大吵不斷小爭執不停,不得安寧。乾格斯總是不開心,睡不好覺的他看起來好憔悴,瘦了一圈,臉上也沒有以前的笑容。

那時候我領悟,原來這就是一個我認為正常的家庭生活組合。瞧,不是一個單身男人配上一個單身女人組成的一個小家庭嗎?他們沒有一個前妻或是前夫,更沒有平白無故多出來的別人的小孩,沒有龐大贍養費和教育費必須支付,沒有累贅的負擔。他們談了很久戀愛,熟悉並了解彼此生活模式,雙方家庭相處更是融洽。那他們吵架的問題在哪?或者我應該回答自己,原來這才是平常家庭的正常狀態,原來在我眼中的完美組合也是有各自會遇到的瓶頸和阻礙。

我開始提醒自己,再完美的狀態也是有會遇上的問題。而是,

站在那個圓中,你往完美的那面弧看,還是朝向有問題的那面瞧。

以前和米夏爾生活中,我逼得自己只往他離過婚這件往事上瞧。我老是盡最大努力從雞蛋中找,看還有沒有骨頭。卻不願意看看米夏爾的好,以及他對我們這個小家庭付出的愛和精力。

米夏爾很不浪漫,可很少讓我失望;送禮技巧非常拙劣,可挑選的卡片總是很可愛;自己很節省,可總是滿足我的購買慾,沒有抱怨雜唸;工作很辛苦,他說,是希望給我們一年兩到三次的短暫度假;出門購物,我沒有提過重物;垃圾滿了,我也沒有自己下樓倒過;冬天夜裡要喝水,下床端來水杯的一定是米夏爾;晚上米米作惡夢下床查看的,肯定也是他;他自己皮夾裡不一定有大鈔,可是睡前總會問我隔天出門皮夾裡還有沒有得花;我要單獨出門,他願意只當司機接送,然後回家當保母跟米米相處;如果我心情不好莫名其妙鬧脾氣,他會安靜等風暴過去,然後再讓我自己厚臉皮道歉撒嬌;而且,米夏爾的身材保養得很好,其實很性感,瞇著眼睛距離三公尺看,跟布魯斯威利很像。

原來我有這麼好一個米夏爾,而我卻白白浪費,花了三年的時間忙著吵架,不願意轉過身看看完美的那道弧。現在,我們還是吵架鬥嘴也會冷戰,有時候夜裡我還是會偷偷掉淚,可是我明白,那些都不是終點只是過程,讓我逐漸明白通往幸福的道路上的每一個點滴,其實才是真正的幸福。我老是踮起腳往遠處瞧,埋怨找不到幸福,卻沒有心情理會在身旁牽著我的那雙溫暖大手。

在剛始相戀的時光中,我們分隔兩地,都信誓旦旦承諾一但相守絕不白白浪費老天賜的好姻緣。我曾經相信,年紀大我很多很多的米夏爾如果真的先我離去,那我一個人也絕對沒有辦法繼續存活下去。因為他才是我繼續有生命的原因,他是陽光我是月亮,我願意當個小女人沒有關係,只要是一個擁有愛的小女人。

這天米夏爾到家後,在廚房裡我們緊緊地抱了好久好久。不喜歡用香水卻也沒有怪異體味的米夏爾,好香。功夫學校過後的他,體溫微高,那股香味不就是他第一次離我遠去回德國之後,我所朝思暮想的味道嗎?我跟米夏爾說,見到了墓園那站公車上下的老先生老太太們,還有他們手中的那束花。

『我死後,就把我燒一燒吧。那你要把我骨灰罈放哪?』米夏爾開玩笑。

『當然放家裡,這樣才可以陪著我嘛!』

『你不怕呀?』佬德又問

『怎麼會怕?我們是愛人,當然不怕。』

『可是我怕呀!你那麼愛乾淨,天天用吸塵器吸地板。那天你一個不小心吸地板的時候把我骨灰罈打翻了,結果吸塵器一個乾乾淨淨把我吸光了,多可怕呀!』

我知道,我們是天作之合。我們很不正常,有很多煩惱很多瑣事累贅,也許我們和大多數家庭不同,可是幸福哪有標準?我很慶幸,我只晚了幾年多領悟這一點,我還可以讓愛人在懷中抱著讓我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