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照妖鏡】專欄,帶你看古往今來,文本與歷史裡的性別痕跡。從《倩女幽魂》讀起,探究古人寫女人犧牲奉獻成就男人的背後成因,反思現代人的求偶焦慮。

說起《倩女幽魂》,耳邊響起的是如泣如訴的女聲詠嘆,腦中浮現的是小倩黑髮飄飄一身白衣,淚眼漣漣地飄到樹上,與傻氣卻執著深情的甯采臣陰陽兩隔,遙遙相望。

如果感動於甯采臣為小倩力抗千年樹妖的癡情,回頭去看清人蒲松齡在《聊齋誌異》裡記載的〈聶小倩〉可能會大吃一驚。書裡的小倩千里奔赴也要跟隨甯采臣,而他的家中不僅早有正妻,在整個對抗妖怪的故事裡,他比較在意的其實不是需要人拯救的女鬼小倩,而是能夠降妖伏魔的燕赤霞。

相較於一見如故、促膝夜談的劍客燕赤霞,甯采臣對半夜前來挑逗的女鬼小倩可是不假辭色。不但對於求歡的邀請正色拒絕:「妳我都該防範輿論,如果一時做出不對的事,就會非常恥辱、丟臉。」小倩還想再多說,甯采臣就嚴厲地趕走她,對於她贈與的金銀,他也毫不動心。於是小倩只能哭著說:「這個人是鐵石所鑄的啊。」然後離開。

雖然第一次相見的場面如此不友好。小倩卻因此認定甯采臣是剛烈有義之人,不但告知夜叉鬼前來襲擊時的防範之道,還將自己骨灰移葬的大事交託給他。當甯采臣靠著燕赤霞的保護躲過一劫、攜小倩骨灰回到家鄉時,故事並沒有因為小倩終得安葬而結束,反而開啟了賣力追夫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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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女鬼愛上我:操持家務、紅袖添香、生兒育女,還得幫著納妾

(小倩)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事姑嫜,媵御無悔。」/小倩歡喜地說:「你真是守信又有義氣的人,我死了十次也不足以回報你。請你讓我跟你回家,服侍你的父母,做你的姬妾也不後悔。」

小倩藉著甯采臣的幫助逃脫了妖怪的掌控,卻沒有因此安息,反而一心想成為甯采臣的妾侍。她先是主動拜謁甯采臣的母親,當甯母以她是鬼魂為由拒絕納她為妾時,她識時務地改口說要結為義兄妹,只求能早晚侍奉甯母。一旦獲得許可,她馬上就開始下廚烹調、操持家務。甯母忌諱她不是人,故意不安排房間留她住宿,她便乖覺的馬上離去。即使向甯采臣表達了「異域孤魂,殊怯荒墓」的畏懼,她仍安分守己地回到墓地歇息。對於顧忌母親而不敢另外安排房間給她的甯采臣,完全沒有一絲怨言。

接下來的日子,她每天清早就來拜謁甯采臣的母親,親自服侍義母梳洗。接著處理家務,樁樁件件都依照著義母的心意。原本因為甯采臣正妻重病,家務都堆到了婆婆的身上,現在有一個名為義女、實則兒媳的小倩主動擔起家務,甯采臣的母親立刻享受到輕鬆愉快的退休生活。雖然以侍奉義母為第一要務,小倩也沒有疏忽甯采臣,每到黃昏,一整天的家務做完,她就到甯采臣的書房紅袖添香,直到就寢時分才一個人孤孤單單回到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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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夜以繼日地服侍義母、陪伴義兄過了大半年,甯采臣的正妻重病而亡,甯母終於有意讓甯采臣再娶小倩。唯一顧忌的是,鬼魂小倩能不能為甯家孕育下一代?對此,小倩的回答是這樣的:「子女是上天所賜,甯采臣命中註定有三子,不會因為娶了鬼妻就沒了這福份。」於是甯采臣的母親終於歡歡喜喜、心甘情願地為兒子娶了小倩進門。

小倩過門之後,不但以她讓人疑為仙女的美貌氣質光耀甯家門楣,還露一手擅畫花卉的工藝,讓賓客都以得到她的畫作為榮。而且她一點都不妒忌,主動為丈夫納妾,一妻一妾共幫甯家生了三個兒子,個個德性出眾、仕宦得意。

小說裡的求偶焦慮:美女、才女通通死心踏地要嫁我

看完〈聶小倩〉這個故事,在妻妾和美、父慈子孝的完美結局之後,讀者最大的疑問就是:小倩這麼努力地嫁入甯家到底圖什麼?甯采臣對她不假辭色,顯然說不上一見傾心;回到甯家之後又處處遭受懷疑,要辛勤勞作大半年才能獲得婆婆認可,還不能忘記與甯采臣培養感情。要兼顧這麼多事,如果小倩不是鬼魂,以一般女子的肉身凡胎可能真的難以負荷。小說裡簡單地以「甯采臣將來必成大器,小倩想以此獲得封誥」帶過小倩戮力付出以求嫁給甯采臣的原因,比起小倩的心理轉折,作者蒲松齡顯然更有興趣描寫一位優秀又美麗的女子如何為了男主角付出一切、吃苦受委屈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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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聶小倩〉相似的故事並不少見,從六朝的志怪到清代的《聊齋》,女鬼、女妖、女仙總是哭著喊著想要與男主角一晌貪歡,用盡自己的奇技法術,幫助男主角攀登仕途或事業的巔峰,然後往往不求回報地飄然遠去。而在人與人之間的故事裡,大家閨秀偶然見到落魄書生就慧眼識英雄地贈送金銀、以身相許,相信書生有一天會功成名就回來娶她,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已經套路到賈母都忍不住在《紅樓夢》裡吐槽:

「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麼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像個佳人?⋯⋯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他何嘗知道那世宦讀書人家兒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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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看了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的說法,反映出志怪小說和才子佳人故事的作者深深埋藏在故事裡的求偶焦慮。這些多金、美貌又有才的美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地愛上了男主角,從此以後錢財為男主角所用、家務和後嗣都不用煩惱,男主角只要「做自己」,就可以平步青雲地踏上顯赫的官途。這些美女不但出錢出力,讓男主角人財兩得,而且還不妒忌、無所求,除了陪男主角一段、或一生之外,完全看不出她們付出這麼多到底求什麼。即使是因為愛情,男主角具備怎樣秀異的特質讓人一見難忘、從此傾心、終生不改呢?

古代文人在撰寫這些故事時,並不想深入挖掘女性角色的內心。她們為何墜入愛河?為何不求回報?為何擁有這麼好的條件卻依然對相對來說客觀條件不佳的男主角生死相隨?她們的性格如何養成?她們的愛意如何積累?她們在付出的時候是否曾經感到委屈或疲累?

當聶小倩侍奉婆婆一整天之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回到讓她畏懼的墳地時,甯采臣可曾憐惜過她纖弱卻堅毅的背影嗎?於是另外一個女人,賈母,一語中的地問了:「這些家世良好、才華洋溢、父母如珠如寶愛著的女兒,為什麼見到一個清俊男人就不在乎父母親長、不在乎家族名譽、不在乎社會輿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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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不懂、賈母不懂,現代人不能不懂的異性心理

如果甯采臣終究能回報小倩一個遮風避雨的家、一個九泉之下也感到榮耀的誥命,那麼現代的女人又想從男人那裡得到什麼呢?現代的女人不再漂泊無依、唯嫁人才算是找到歸宿;自己也足以掙一片天地,成就一番事業,不必倚賴丈夫才能分享榮耀。如果現代男人的求偶焦慮反映出來仍然像清朝年間的蒲松齡一樣,期待「只要做自己」就會有人死心蹋地的愛著,對於當代的女性而言或許是不太足夠的。

不論男人或女人,或許都有面對找不到戀愛對象的焦灼。但願我們都像賈母、不像蒲松齡,在遇到關係上的挫折時,先問自己:「我哪裡值得她/他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