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穎孟,台灣第三大政黨「時代力量」發言人,她在臉書直播談性別與政治,最高曾有兩萬人同時收看,為什麼她能讓網民服服貼貼?

「母豬教徒,或許真有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可能。」我關掉手機錄音以後,穎孟突然說了這一段話,說完一句又停頓下來思考。

「怎麼說?」我趕緊好奇追問,把塞回包包的筆記本再悄悄拿出來,準備寫下關鍵字,這條線不能斷。

「其實,女人過去的歷史,可以看作是工具人的歷史。」她語氣平淡,卻戳中要害,用流行語彙「工具人」把兩端橋接起來。「女性主義的努力,是要讓女人從男性的工具人,平等地成為人。」穎孟思考的時候,視線總會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落腳,這次是我身後的白牆。

她接續著說,「現在某些男生覺得自己被女方當成工具人,很挫折也憤怒,不知道情緒該往哪裡去,於是把矛頭指向女性主義,」

「但其實女性主義談的就是:沒人該被當工具人對待。女性主義想要破除的,就是把人當做工具人的『支配關係』。」

我點頭,筆桿搖不停:從同為工具人的感受出發,或許就有相互理解的可能。眼前豁然開朗,看見女性主義者與母豬教徒的理解鏈接點正在閃閃發亮。

母豬教徒,有沒有可能是最好的人?

剛才的專訪裡,我曾以端傳媒訪胡采蘋的文章〈被網絡批鬥「台獨」時,她卻說「五毛」可能是最好的人〉提問,我覆述胡采蘋說的一段話,問穎孟是否曾經這樣思考過所謂母豬教徒。

胡采蘋是這樣說的,「我小時候也是國民黨的五毛。五毛可能是最好的人,他們有可能是真心地相信並且捍衞什麼事情,所以變得很兇。我不會怪他們。」

我說,按胡采蘋這條思路,母豬教徒也可能是最好的人,因他們或許真心相信自己眼前那條短促的平等線,然而待合適的時間和空間來臨,當女性主義走入他們生命,就可能打開性別平等的宏觀視野。

聽我說完,穎孟不置可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也沒接續這個話題繼續講話,我晾在那裡有點尷尬,只好替自己說的話收尾。現在想起來,她不說話,是因為她開始思考,在把問題在腦袋裡徹頭徹尾來回翻過兩遍之前,絕不輕易肯定或否定,她謹慎也知道話語的重量,她對言談非常認真。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確實非常適合擔任政黨的發言人。

2017 年 3 月,林穎孟接下了國會第三大政黨「時代力量」的發言人位置。她很年輕,而且長得很美,確實引媒體注目,二月底時代力量中央黨部媒體茶敘公布這項消息以後,媒體紛紛以「美女發言人」下標,採訪接踵而至。我問穎孟對於這樣的標題有什麼看法,她輕鬆笑答無妨,「媒體就是一般社會大眾,下標也是市場導向思考,他們代表的往往是大眾想看的觀點,」不過她接著幽默地說「但大家想看,不見得真的是覺得你美喔,有可能是在下面罵妳這樣。」

造(女)神對穎孟來說沒什麼特別感覺,她清楚媒體的操作,愈是高高舉起的愈可能被重重摔落,「反正就是一個稱號」。然而在這個稱號之外,所有人都在看,看她的能耐,畢竟從發言人這條路,人們看見的是比國會助理更長遠、更有企圖心的政治生涯。


圖片來源:林穎孟臉書專頁

從女僕喫茶到國會政黨發言人的距離

穎孟從政之前的經歷很有意思,在進入國會工作之前,喜歡電玩的她在遊戲公司上班,更早一些時候,為了寫台大社研所的論文,她帶著女性主義理論,進入女僕喫茶工作、做田野調查。女僕一當,就是兩年。

事實上,當年台大社研所的學生們熱烈投入在社區運動之中,那是一股龐大的政治正確氛圍能量。在社運參與之餘,穎孟卻走入自己身體的敘事,鑽進女僕咖啡工作,似乎帶有一種微妙的反叛氣味。攤開台大學生一片政治正確的論文選題,她以女僕咖啡當戰場,戰服是可愛的女僕裝,要去試一試女性主義與女僕角色在她身體裡的衝撞。

穎孟不太害怕各方觀點在她體內針鋒相對,或許她深受此吸引。女僕研究如此,發言人的工作如是。

但她說自己從小就極討厭穿裙子,這點還是很令人意外。畢竟現在她常以裙裝在直播裡現身。「我就受不了每次穿裙子,男同學在那邊指指點點。」想像大學時代打扮陽剛的她,與穿著澎澎裙的女僕,簡直是站在光譜的兩個極端。

既然如此,為何這樣選題?「我從幼稚園開始就喜歡電玩和漫畫!」她因此對次文化很感興趣,準備寫論文那陣子,女僕在台灣開始熱起來,許多女性主義者批評女僕是女體的物化、是販賣陰性氣質的性別化工作、鞏固性別化的勞動。女性主義者ㄧ開砲,她才發現熟悉的動漫文本裡都有女僕身影,但她卻對女僕很陌生,「畢竟女僕就是男生在看的,我是女生不看那種的啊!」

她在論文裡畫了張圖表,把兩方的既有觀點呈現出來,還有她要走的第三條路。女僕支持者說「女僕與現實無關,只是 ACG 幻想產物」,女性主義者就批評女僕是「性別化工作」,兩邊好像都遺漏了什麼,彼此難以對話。穎孟想找出第三種視角,創造女僕和女性主義的溝通可能,於是選擇女僕喫茶的身體勞動作為研究主題。

比起踩緊一個政治正確的立場與高度,她更傾向於穿梭在政治正確與政治不正確的邊界,或是溫溫地待在一個衝突的位置,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年,一邊玩、一邊去找對話的可能性。女僕工作和政治工作,好像距離也沒那麼遠。

任何場域都可以遊戲,但舉凡可以遊戲的地方,總是有遊戲設定與規則。

「進入女僕喫茶的場域對我來說是很自然輕鬆的,因為我本來就很喜歡動漫。只是有一些身體的規訓讓我受不了」但她語氣很輕快,「後來我仔細想想,你去公司也是這樣嘛,任何地方都會有規訓(discipline),只是女僕咖啡強調陰性氣質,因為它就是做陰性氣質的服務,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學習。」例如臉部隨時面帶微笑、忌諱外八與奔跑,抬頭挺胸但大腿內側些微摩擦地優雅行走。

穎孟的大學時代比較陽剛,我想像她在女僕咖啡放大陰性符碼的表演與裝扮,頗有同志理論家茱蒂絲・巴特勒的「敢曝」(camp)意味。再回神看眼前的她,穿著白襯衫與合身西裝外套,頭髮盤起,一點淡妝,一身精明幹練政治工作者的傳統「模樣」。或許是有意識自己將以「時代力量發言人」身份入稿,在相對重視陽剛氣質的政治場域,還是必須或多或少回應這個場域的身體規訓。

但她的政治參與,也不只有一種樣貌。看她的臉書直播,穎孟造型變化多端,有帆船一字領、有連身裙、有時臉上也會畫上較濃豔的全妝,在聲援圖博(Tibet)獨立的直播裡,她更直接在鏡頭前更衣(當然裡頭還是穿著一件無袖背心啦)。她說,在女僕喫茶的工作經驗,很大一部分轉化了她的人生,她曾經覺得呈現陰性氣質是軟弱,但在女僕工作之後,「我終於和陰性氣質和解了。」

女性主義的歷史流變,是按照女人生命歷程長出來的

穎孟說,學女性主義會經歷一些階段,「我想可能每個學女性主義的人都曾經很生氣,覺得為什麼這個社會結構、性別框架要這樣控制我,我想做什麼事都不對。為了抵抗結構,就開始想盡可能表現陽剛。」我點頭,仔細回想自己也曾這樣。

「但是到了女僕咖啡,我被迫穿裙子,發現自己必須和身體對話,身體不一定只有陽剛的狀態,也開始接受體內比較陰柔的部分,接受陰柔不等於軟弱。於是在穿裙裝的過程裡,我終於找到一種樂趣。」什麼樣的樂趣?我追問。

「就是 cosplay 的樂趣。」穎孟回答得理所當然,但此刻實在很難想像穎孟享受 cosplay 的樣子,但誰知道呢?或許她現在正在 cosplay 受訪者與發言人的角色。

「女僕有很大的 cosplay 成分,你會知道自己在扮演一種角色,在扮演的過程中,不管是穿裙子還是褲子,只要喜歡、覺得舒適,最後就可以享受在換裝的樂趣裡面,因此我也漸漸接受了裙裝。」熟悉女性主義的讀者可能會聯想到許多巴特勒的概念,例如敢曝(camp)、變裝實踐(drag)等,穎孟說她論文也很常使用巴特勒的理論。她補充,「生理性別、性傾向、性別氣質都是斷裂的,不具備理所當然的天生關連性,所有的元素都是可以在身體上被玩(play)和表演(perform)。」

「以前我穿裙子最討厭人家看,現在就算我穿超短裙,也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了,我今天就是想要這樣穿,就是想要扮演這個角色啊,你覺得很隨便,但我不覺得這是一件隨便的事情,或是就算隨便又怎麼樣。我的整個心態都轉變了。」她很愉快地說,「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心靈終於連在一起了,不再是身心對立的狀態。」

女性主義最初為了拿到和男性同等的權利,以男性的樣貌作為理想,厭斥陰性氣質、追求陽剛。但是,無論哪一種性別,排拒身體裡的陰柔部分卻會使身體和心靈對立,讓自己和世界都處於一種緊張關係而無法放鬆。

從排拒到肯認陰性氣質,「我覺得自己的發展和女性主義理論的發展有點像,我想也許這是每個女性的經驗,才會讓女性主義的理論這樣發展。」穎孟沈默了一下,一句話打通理解女性主義的任督二脈。我恍然大悟,原來可以這樣感受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的歷史流變,是按女人的生命歷程長出來的。

林穎孟

第一波女性主義揭露了性別不平等的結構,這是巨大而重要的一步。「那時的討論談的是女人如何被結構控制,後來的女性主義更細緻地去關照人在結構裡的能動性、各種情境裡的身體,因為人會根據各種情境或狀態去學習或表現」,她下了一句溫柔的結論:「女性不會只有一種模樣,一個女人的一生,也不會只有一種樣子。」我覺得這也是在說穎孟自己。

「身體是可以展演、去玩轉的,不是今天扮了這個就要被定型,你可以今天陽剛、明天陰柔!依心情喜好、情境需求去變成不一樣的人。」這一段話既談女僕的勞動,也可以談女人一生的不同模樣,同時映射她在政治場域工作的自我詮釋。政治人物可以有不同的樣子,她正一步步實踐她的性別政治。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女性主義闢謠 SOP

穎孟每週四晚上固定在她專屬的時代力量臉書粉絲專頁直播,有時候談性別、有時候談台灣獨立、有時候更衣談圖博(Tibet)、有的時候帶大家一起玩遊戲實況轉播,她使用大眾語彙,與一般人溝通政治理念與性別概念。

一談到直播,穎孟的表情明顯變得很豐富,「但有時候只是講女性主義四個字就被罵了!我只是講四個字而已耶,就被說『你是不是仇男啊!』」穎孟眼睛睜得很大,雙手一攤比出一個Why,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大眾在討論性別的時候,容易覺得性別是對立的,把男性和女性對立起來,覺得你就是把男性當成壓迫女性的人嘛,可是女性主義後來的發展不是這樣。我就要解釋很久,說不是啊,可是一般人很難接受。」

一直重複解釋和闢謠,不曾覺得厭倦或不耐煩嗎,我問。

「還是盡量啦,我不會這麼兇,」可能發現自己剛才有點激動,她這樣說。「因為有這想法的通常是生理男性,可能是有受害經驗吧,聽到女性主義就下意識地感到害怕。不少男性跟我說以前曾被指著罵過,所以他們覺得女性主義好恐怖,怎麼一直想要支配我們。」

那要怎麼闢謠,有沒有一套你的闢謠澄清 SOP?我算是替自己問,也覺得其它常被這類問題困擾的人們應該也很想知道。

穎孟又恢復冷靜的語調,「在和男性溝通的時候,我會盡量去講男性的經驗,畢竟男性和女性的經驗還是有差,要溝通,還是要從對方的經驗出發。」

例如前陣子吵得很兇的約會請客問題,男性覺得出去都得付帳,「最好的方式不是跟他說這樣的女生就很爛」,因為怪罪給單一的個人,就失去看見宏觀結構的可能。穎孟會說這個問題是傳統的性別價值造成的,兩個人都受到社會傳統價值影響。

「最好的方式是問兩個人能不能溝通,去討論雙方可以接受的方式,看是要互請、還是有一份共用基金,方法很多,一起說好不用遵循既定的性別價值,不就很好嗎?」是啊,不要害怕溝通,女性主義從來不是誰支配誰,「而是溝通的開啟。」她接著說。穎孟說話常用「溝通」兩個字,連講女性主義的時候也是。

如果要對不了解的人進一步解釋女性主義,你會怎麼說呢?這個問題希望你看到這裡也試著想一想,再看穎孟接下來的回答。

「我會跟對方說,第一,『支配』是女性主義最反對的嘛,事實上,女性主義者花了很大的篇幅討論並反對『支配』這件事,因為女性以前只因生理性別而受人支配,現在當然希望根本不要有支配的發生,而是創造溝通、平等的狀態。」

「第二點,女性主義主要爭取的是 Rights 的權利,不是爭取 Power 的權力支配,尤其是在政治面的公民權利與平等。」「所以我會跟誤解的人說,雖然不知道你從哪邊聽到,但我可以跟你說,女性主義絕不希望創造新的支配關係,沒有任何一個女性主義流派會認同支配(dominate)。」

「最後,如果他們開始有興趣了解更多,我會跟他們講女性主義的發展過程。現在女性主義的流派更注重脈絡,因為男性與女性的地位不是那麼僵固的,在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與經濟狀況等,性別的階序都會隨著這些脈絡而變動,不會只因為你是男性地位就比較高,這些都要仔細去談,並且舉例。」

那大家都很專心聽你講?都沒有人來鬧場或言語騷擾?

穎孟認真地想了一下,大概是在大腦裡搜尋相關紀錄,但顯然不多,因為她想了很久。「有時候我講自慰、性教育的時候,下面的男生或多或少會開始有一些遐想,像我昨天直播的過程換穿圖博的傳統服飾,下面還是有一兩個不知道在那邊幹嘛。但說真的也還好耶,可能因為我講話太正經,大家也跟著很認真,還會有人當糾察隊說,某某某的留言怎麼那麼低級啊!」

這確實是值得讓人得意的事,在網路時代實在很罕見。採訪前一天我在臉書直播看見穎孟換衣服的段落,很自然地就往留言區拉,沒想到大家竟然沒什麼反應,我的反應都比她的觀眾劇烈。穎孟很開心,「因為我真的太認真了,所以大家反應都滿不錯的,這時候也會覺得『啊!我的觀眾都好可愛喔』滿喜歡他們,都很認真聽我講。」

專訪的過程看到穎孟笑,自己也會默默開心,因為訪問一開始她自己就先說了,說自己滿嚴肅、講話有點無聊,似乎是要給我打預防針,「性別議題其實是嚴肅的,只好一邊直播一邊做些輕鬆的事,讓觀眾在輕鬆的情境中接受正經的知識。淺移默化讓他們學習到性別觀點。」她呵呵說完自己的陰謀,兩人一起大笑,然後又一起安靜下來。

因為是嚴肅的人,所以才重視每一次的言說與溝通機會,因為認真思考、認真言說,才有可能在兩個不同立場的陣營之間,真心誠意撐出對話與反思空間。想到專訪開始時,她說做女僕研究的初衷只是想「在衝突之間,找到對話的可能」,當時聽在耳裡覺得這動機並不算強烈,女僕經驗也和政黨發言人沒太多關聯,但現在從她的職業位置回望,一切突然就瞭然於心。

女性主義者如穎孟,她們的字典沒有「認真就輸了」,因為女性主義者的認真,就不是要去爭勝、以勝利來支配輸家;女性主義的認真,是理解為何有人只因性別而輸,去溝通並創造平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