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性別觀察】筆記,帶著激勵自己、影響環境的起心動念,將由短篇與大家分享以性別出發的時事觀察。中國的楊改蘭殺子事件震驚各界,讓我們爬梳農村婦女的早婚現象,以及在家庭中成為「留守婦女」的巨大壓力,原來成為盛世中的螻蟻,不只是經濟方面的貧困,更有精神上的困境。

「楊改蘭」近來成了中國網壇最熱議的名字,她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跟著祖母、父親、丈夫、四個孩子,全家人住在甘肅省康樂縣的阿姑山村裡。8 月 26 日傍晚,楊改蘭在自家屋後,突然以斧頭擊殺四個孩子的頭部和身體,其中年紀最大的六歲,近日正準備要上學,其後還有五歲的雙胞胎,以及三歲的小女兒。

當楊改蘭發現孩子尚存一息,又強迫他們喝下除草劑,最後自己也服下農藥身亡。她橫了心要自盡,對旁邊哭著的祖母楊蘭芳說:「你這回把我救上,下回也救不上。」

而大女兒在眾人趕到時,就這麼睜開眼睛,朝大家笑了一下。入贅的丈夫李克英本隻身在外頭的豬場打工,得知消息趕回家中,見大女兒還有氣息,便抱著她急奔村頭求救,但在半路上,女兒就斷了氣。

28 歲的楊改蘭則在急救無效後,死在蘭州的醫院。她生前從沒有離開農村,來過這麼遠的地方,死後卻留在了這裡。數日後,李克英把妻子的骨灰撒進河裡,然後在離家不遠的樹林,喝下了劇毒殺蟲劑甲拌磷。

他們死了,原先的世界還是依然在運轉。記者來到那個快瓦解的土坏房,炕邊窗戶玻璃有六塊,左上角少了半塊,土窗台上曬著自家種的蠶豆,倖存的父親與祖母依然在這生活。每個人都在問楊改蘭怎麼了?一家人的悲劇聽來太駭人聽聞,那個眾人稱讚的好母親怎麼突然就換了面孔?看似狠心的舉止,但回歸到楊改蘭的生命脈絡裡,卻是時代下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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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BBC

楊改蘭的人生素描:農村的早婚姑娘

生長在農村的楊改蘭,‌‌「一天學校門都沒有進過‌‌」,妹妹楊改青也一樣,村裡完全沒上過學的年輕人,只有她們兩姐妹。幾乎不識字的楊改蘭,19 歲就踏進了婚姻,這樣的情況在中國的農村中並不稀罕。雖然在中國內部,男性法定結婚年齡為 22 歲,女性則是 20 歲,但對於違規規定的人該有什麼懲罰,法律並沒有詳細規定,所以早婚的現象普遍,處處皆是三十多歲就成了祖父母的人。

農村地區普遍認為,只要新人辦了酒席,就算是成了親,正式成了夫妻,法律上的資格就等法定年齡到了再去登記就好。成親是件大事,很多農村家庭都要男孩在去城鎮打工之前,先把婚姻大事落實了,免得離家卻換來打光棍的可能,以後找不到好人家來締結姻緣。

「一胎化政策」和「重男輕女」的傳統造成了性別比嚴重失衡,最新數字顯示,中國男性比女性多了 3360 萬人。而男性在婚姻市場中人人自危,怕自己無法撐得起家庭的想像。

「在某些貧困地區,早婚就好像是一種保障,一種不會打一輩子光棍的保障。」《南華早報》網站援引北京《新京報》的報導稱。早婚早育在農村顯得正常不過,就怕成了別人眼中的「屌絲」(指從農村進入城市的年輕人,類似台灣所稱的魯蛇),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搶先結婚,因此早婚現象普遍。

對於農村男人來說,如果 20 歲仍結不了婚,就是晚了,「好姑娘都被別人挑走了」。傳統成家立業的想像,造就了底層男性的焦慮,怕自己條件不夠好,立不了業的同時,更成不了家。


(圖片:楊改蘭的父親與祖母)

但身處在農村的男女早早就走入婚姻,卻帶來命運的惡性循環。早婚帶來的早育使得家裡的負擔益發加重,收入只能依靠丈夫在外打工掙得,身處經濟以及社會弱勢的他們,往往只能做最累的苦活,拿著微薄的收入來養家。

另一方面,伴侶離家的妻子往往只能在家看顧孩子,而成了「留守婦女」。這些農村少女還沒長大,就已成了母親。「吃飯,餵孩子,看電視,餵孩子……」成了她們每天反覆的生活,沒有其他的支援系統,荳蔻年華的她們,日子始終被生存壓著。

丈夫在外四處打工掙錢,早婚的楊改蘭平時是個孤立無援的主婦,村裡只有堂姑能說上幾句體己話,一生葬送在農村裡的她曾向堂姑說過:「想出去浪(意指為散心),不想在家了。」但現實卻讓她無處可逃,楊改蘭一家正是這樣社會的縮影,收入只夠維持基本溫飽,連生了雙胞胎後,計劃生育的兩千多元罰款,都無法繳交。同時因爲沒交罰款的緣故,楊改蘭甚至只能自己在家裡生孩子,為孩子剪斷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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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改蘭不是個案:以自殺跟世界告別的農村婦女

帶著龐大的絕望,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樣的故事,在許多農村裡上演。 中國的《半月談》 2004 年第 11 期曾刊出一篇名為《自殺干預:為了每年 28 萬條生命》的報導,其中指出中國平均每年自殺死亡人數為 28.7 萬人,佔全國全部死亡人數的 3.6%。而農村的自殺率比城市高出 3 倍,當中女性自殺率又比男性高出了 25%,農村婦女成了自殺比例最高的族群。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統計,中國農村是世界上唯一女性自殺率比男性高的地方。

丈夫在外工作,妻子獨自帶著孩子在家生活,這是當今農村主要的家庭模式。她們不僅要做農活,還承擔了照顧整個家庭的巨大責任。除了體力上的沈重負荷,精神壓力也巨大得讓人不堪。留守婦女無法擁有靜好生活,生理及心理都長期處於高壓狀態。


(圖片:楊家的土坏房)

弱勢婦女的自殺問題,體現了經濟扶貧及精神扶貧的缺漏,不管是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脆弱得無法接住下墜的人。

楊改蘭事件中,對扶貧政策的落實並不完整。她家是村裡最破的土坏房,房子的牆面是用泥巴糊的,主屋窗戶被舊報紙隨意遮掩著,偏房雖有玻璃窗,但卻破了個大洞。但這樣貧窮的他們,卻被取消了低保收入的資格,2013 年 12 月份,在農村低保動態管理中,經群眾評議該戶未通過,因在入戶調查中,楊家總收入為 36585.76 元,人均收入高於當年農村低保標準。

低保資格的認定在程序上相當粗糙,僅用收入作為衡量標準、用村民投票來決定是否享受低保,而沒有綜合考慮弱勢家庭的實際處境,並進一步有全面的輔導方法。而這樣重大的影響,卻因一家八口無人識字,也未有專人來溝通,取消資格通告張貼了三天,楊家都沒有提出異議。

除了經濟上的扶貧出了重大紕漏,精神上扶貧也益發急迫,兩者間應該是要相輔相成,無法單軌進行。如同 28 歲的楊改蘭,從來沒有上過學,一直生活在封閉的村莊,還因為早婚的緣故,整個人生都與家庭綁在一起,對於這樣的婦女,她們應該怎麼從人生的囹圄中逃出?

「賦權比識字更重要」,這是北京農家女文化發展中心和婦聯合作掃盲時提出的口號。精神上的扶貧需要團體的支持,讓弱勢者能夠在需要時尋求支援。然而,在廣大的中國農村,社會的支持網絡是缺位的,使得婦女往往只能單打獨鬥,不知該往何處求援,只能守著日復一日的焦慮。

楊改蘭事件觸動了婦女組織《農家女》,目前團隊正計劃建立「愛心聯盟」,在農村的人際網絡中播撒改變的種子,發揮每個人的作用,只要有發現婦女有自殺的跡象,立刻派專員伸出援手,並讓心理諮商專家跟進,來及時挽救生命,並讓婦女知道目前的困境能過如何改善。

就像一篇名為《正是故鄉花開時》的文章中所指,作者滕剛這樣描述了農藥與農村的關係:「我看到農藥瓶總會想到死亡。我鄉下的親友們則說他們看到農藥都有一種衝動,一種想把它一飲而盡的衝動。真是奇怪,農藥是治蟲的,但在老家,農藥不僅用來治蟲,它越來越成為家鄉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

悲劇不只是楊改蘭一家人的故事,而是中國農村的集體敘事。楊改蘭死前對奶奶說:「你不能理解」,這句話後面是無止盡的黑洞,現實不斷吸噬著希望,每天迎面打來的卻只有更大的痛楚。

楊改蘭曾在丈夫離家去鎮上打工後,就這樣一個人坐在屋子門口,眼淚不停滑落,哭著向奶奶表示:「麥子熟了,誰來幹活?我一個人根本幹不過來」。婚後生育了四個孩子的她,不僅要照顧孩子,還一個人耕種著 17.3 畝地,丈夫又不大會掙錢,整家的重擔幾乎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

依據《法國國家廣播電臺》報導,調查顯示目前中國農村留守婦女的困境主要在勞動強度高、精神壓力大、文化生活單一、發展面臨困境等方面。因為不但要從事農活,還要承擔教養孩子、贍養長輩等多項責任,48.9% 的留守婦女表示體力上難以承受。而丈夫長期外出打工,妻子在家「守活寡」,要一人扛起整個家庭,更讓婦女在精神面上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圖片:楊家的廚房)

女性要賦權,不要父權。弱勢要平權,不能貧權。

我們總在頌揚母性,但卻遺忘了這無數動人故事背後的眼淚,裡頭所呈現的理想母親,大多是以家庭為本位,環繞在孩子周圍。但有時,愛也無法拯救一切。人們只會稱讚你的堅強,卻無法直視你的軟弱。

在楊改蘭 6 歲那年,她的母親忍受不了家裡貧困,因而離開了家庭。打從 10 歲開始,整個家庭的勞務活都被她包了。而 19 歲結婚後連續 7 年都在養育新生兒,楊改蘭曾向堂姑感嘆:「早知就不要太早結婚,20 多歲再結。」可見農村婦女的困境,不是只著眼於經濟層面的扶貧,提高收入就能改善,而忽略了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性別位置。

看不到這些問題,不以農村留守婦女為對象,來進一步思考扶貧政策,同時從物質和精神層面著手,來擴展保障範圍,並從而減輕女性的母職負擔,讓女性有能力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並能夠有足夠的團體來支援,那麼,即使收入超越了貧困線,悲劇依然還是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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