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光環、同志標籤,做少數人願意努力的社會運動,走了 12 年的出櫃長路,使她更體恤世界上每一顆失落的心。

「我媽說:『為什麼你一定要做那些別人不做的事?』我回答:『因為就是沒人做我才要做。』」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呂欣潔,她說起話來很明朗,每個字都聽來乾淨,這種乾淨是像一道清淺小溪流過你焦躁的心。所謂「別人不做的事」,她卻覺得責無旁貸、做得很歡喜。呂欣潔畢業於北一女、台大社工系,投身同志運動十二年、為同志諮詢熱線文宣部主任。呂欣潔從19歲開始四處演講,現在已超過六百場次。現在的她不只要在台上講,更要走出去做,呂欣潔宣布成為社會民主黨南松山信義區的立委參選人後,她說:「不只是為了我長期服務的同志社群,更是為了像我這樣的青年、像我父母這般領薪水的人、像我妹妹這樣需要資源的弱勢族群來努力,以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讓所有人都能過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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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痛苦面前,快樂其實很簡單

「過更好的生活」聽來或許無感,因為每一個候選人都曾承諾過,呂欣潔的「更好生活」有什麼不一樣?她覺得治本應該是改善社會弱勢族群的處境,從創造差異共存的生存空間開始。

許多人認識欣潔,是因為她在同志運動的不遺餘力,但她想做的從來都是為更多弱勢族群努力,她的同理心來自何處?欣潔家裡有個先天性心臟病重症的妹妹,她說:「她讓我思考人生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麼。」

欣潔說自己小時候時常陪妹妹待在病房,當她看見醫生反覆插針尋找妹妹不明顯的血管,她不忍心妹妹痛苦的樣子、逃出了病房,事後媽媽跟她說:「你可以離開,但我不可以,因為我要待在這陪妹妹,不能讓她一個人。」欣潔從此知道,面對痛苦最重要的是:「直視它、面對它、處理它。」這是媽媽對她的身教,妹妹也用比常人更辛苦更勇敢的人生告訴欣潔:「在痛苦面前,快樂其實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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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潔說:「我從小學著與妹妹一起面對生死,我發現成績啊朋友吵架啊這些事都不重要,快樂跟滿足感是最重要的,人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就是做你想做的事,和你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妹妹給了我非常美好的生命經驗。我們常常把『好好活著』變成一種奢求,很多時候都是你讓自己困在外在環境裏。」欣潔說著這話時,瞳孔裡有些閃動的光在轉呀轉,我想那就是感恩與珍惜吧。

她因為更早一步體驗著生死無常,因為懂得愛那個與常人不一樣的妹妹,因為明白缺乏資源的家庭有多麼孤立無援,所以呂欣潔看見社會需要被拉住的手,有人說她傻、說她怎麼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呂欣潔這麼回答:「我有很多夥伴,這條路上我不孤單。」

政治不是精英思考,而是民意

欣潔說自己在做同志運動時遇到各式各樣的人,社會不同階層跟族群都有同志,他可能是銀行領班、百貨公司主管、巷口賣鹹酥雞的老闆,她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好多好多這樣的人需要一個更安心舒服的生存空間,所以她決定出來參加從沒想過的政治生涯。呂欣潔說:「我做社會教育做了那麼久,十年前大家不理解同志,現在大家願意去認識,我的工作經驗是台灣人民非常有彈性空間與同理心,大部份的人都帶著開放友善態度。可是為什麼同志在法律或社會面前似乎沒有改善的生存條件?我覺得重要的是台灣的公民社會沒有和政治產生對話。政治被同質性太高的人把持,不能看見社會跟民間的改變,我也希望翻轉政治是高高在上的菁英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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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潔說期待所有人一起看見翻轉可能,她不是政治世家、也不是政治相關科系,她走出來,是因為相信民意。欣潔也覺得公眾人物的發表、一言一行都表述著意識形態,每個字都是價值觀與理念,都說明你在「溝通」還是「展示」。我們時常發現政治人物的發言裡通常還是只照顧「多數族群」,忽略「少數族群」雖不是他們本意,可是就是因為這樣的小習慣使人陷入菁英思維,彷彿「人生勝利組」只留給特定的樣貌與階級。

女生的陽剛、男生的陰柔都應該被允許

欣潔說:「我期待這個社會有更多樣貌。」

聊到政治的權貴特性,我們也發現聯合國發表過一個報告,證實「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達到性別平等」。對於這件事,欣潔這麼回答:「台灣人在政治上還有多空間,我們現在有蔡英文,但不代表女性在參政上有絕對的權利,女性參政最大的門檻還是家庭,像我們現在遊說很多人出來參選,他們拒絕的理由有大多是『婆婆不希望出來拋頭露面』、『爸爸覺得女孩子參加政治鬥爭很危險』等刻板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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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們以為自己已經身處一個「女性自主」空間,可是現況大部份女生思考還是把「家庭」放在自己前面,女生過度展示能力往往被社會譴責、冠上負名,那是因為我們太習慣視男性角色為「權威」,如果女人大聲說話就是「好鬥、挑戰體制」,於是更可能因此自貶聰明與能力。欣潔覺得無論在任何職業或場合,最好的狀況是:「男女都可以呈現他們最自然的樣子,女生的陽剛、男生的陰柔都應該被允許。」

出櫃這條路,我走了12年

聊至此,我們好奇欣潔帶著層層的「社會標籤」參選,尤其她近來出版了一本書《好好時光:給女同志身體、性愛與親密關係的指導》,濃厚的同志色彩會不會影響她的參選?

欣潔說身邊的人會關心她、害怕她受到傷害。可是她自己一點也不害怕。這一句一點也不害怕,讓人深信著,可以與她一同無畏。

欣潔的母親曾提起筆寫下〈給出櫃女兒的一封信〉:「看你無冥無日地位為同志運動而努力,如今更願意勇敢的站出來為更多弱勢人民服務,媽媽真的很感動,也以你為榮!但是在以你為榮的心情中,卻有些莫可奈何,因為面對著整體社會對於同性戀的歧視與強大壓迫,媽媽此刻真正地沈重起來,我漠然想著,卻無法大聲地說出冠冕堂皇的話鼓勵你,因為我知道,這條人跡較少的路,路上的荊棘不是我能為你清除的,也不是我能代替你走過的。上天選擇我成為一個先天性心臟病重症病兒和女同志的媽媽,我相信那是因為我的愛是通得過嚴酷考驗的。我以為不管是身心障礙患者或是同志的家庭,需要所有家人彼此之間,更耐心的傾聽,更溫柔的體諒,才能攜手一起度過這個人生困境。」(點連結看完整原文

這一封任何人看了都深受感動的一封信,卻是欣潔走了十二年的路。

欣潔談起出櫃:「我的例子和大家都一樣,父母很痛苦,接下來就不提這件事,然後問你要不要結婚。我19歲出櫃,前前後後總共花了十二年,前七年就是一個反覆過程,父母都覺得我是暫時的、還沒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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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家裡那個妹妹,總是天真,人與人的關係構成對她來說很簡單,就是我看見你、我對你好、我喜歡你,活在這世上的時間她未曾計較過什麼,教會這家人珍惜彼此。欣潔說起已故妹妹的純真,好像妹妹的愛總包裹著她一般,眼光流露著暖暖的幸福。

欣潔說:「我學習給父母時間、給自己時間,我花很多時間讓父母認識我:『我雖然是同志,但我還是你們的小孩。』我們雙方都很努力,我一直都很想跟所有同志朋友說,其實你們的父母都有能力去負擔這些事,理解這些事。你自己走的很前面,把父母丟後面,這沒有意義。」

欣潔說她是幸運的,因為跟家人關係原來就非常靠近,所以也更容易得到理解:「我不希望他們認識的是三分之二的我,我比較在意的是我們能不能全然了解,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有些人的家庭是要挑戰權威的。有句話說:解構就是建構的開始。我不是鼓勵所有人出櫃,但出櫃對我來說是一個重新和父母靠近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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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別光譜中,找到你最舒服的位置

聽欣潔這麼說,我們詢問他如何發現自己的性向,以及當初的他如何面對自我認同?欣潔覺得一個人要靠自己找到自己是非常困難的:「人在孤立狀態很容易迷思,尋找社群,認識不同的人,跟他人互動對話,產生出來的東西經過消化、再回頭看看自己,才有可能找到一個讓自己舒服的方式或位置。」

欣潔說過去要「成為一個怎麼樣的女同志」長期困擾著她。她在成長過程中搖擺在「T」與「P」間,沒有辦法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欣潔說:「分類其實難免,雖然它同時限制了框架,但也提供了一個範本,讓你在孤獨時知道原來有人跟你一樣。我曾迷惘在同志中還有『性別符號』,但是後來我可以找到了一個彈性,讓自己舒服做喜歡的樣子,還給自己那個空間,我不急著,也不必要定義我自己是哪個分類。」

欣潔也說了為何自己在這樣敏感的時刻出版《好好時光》,她說因為曾走過那個「覺得世界上沒有屬於自己位置」的時刻,她想台灣並沒有認真以台灣文化、我們自己情感系統裡的同性戀角色書寫的書籍,多半是翻譯素材、或是異性戀對同性戀的想像。欣潔說自己在剛開始認識性愛時是很「羞恥」的,女同志雖然不在異性戀的關係裡,但還是很多女同志認為性是骯髒的:「那個內化是很隱微的,你產生性的快樂,但又有一個聲音在壓迫你的快樂,彷彿告訴你這是不潔的。」(來臉紅紅說性談愛:性是很健康的

欣潔聊起為什麼我們這害怕談論「性」?她說:「大家談論這件事好像真的太困難,每次有活動談論性話題便很尷尬,譬如你要說『陰道』,大家就會說『那邊』,面對情慾這件事,我覺得就是要放在桌面上來談,學習講出來自己的感受,第一步是和自己對話,這樣才有可能創造空間與機會,情慾才有可能成為不被污名的事。」

逃避比無知還可怕:不放棄理解他人的可能

談起情慾,欣潔也聊前陣子「Free The Nipple」活動。她說在這次討論中她看見兩種論述:「一是身體不等於等於情慾,另一個是我們要正視身體的情慾。對我來說,我覺得在不同狀況下,會產生不一樣的切點不能混為一談。我覺得這個活動的確挑戰社會對女性身體的界限,很棒的是我看到很多男性跳出來去分享對活動的想法,我看見一個男生說:『我一直很擔心我看見朋友的裸體,如果我有反應怎麼辦,我是不是褻瀆這個活動?我後來發現我看見很多朋友都 po 了,其實沒有生理反應。』」(延伸閱讀:【臉紅短評】FreeTheNipple 我的身體政治,我的上空權

欣潔也因此發現很多人誤會男性一看到女生就是有情慾的,男性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獸性。所以在這次的公眾討論中,欣潔覺得是再一次創造差異共存的空間。

欣潔接著說自己並非站在高度去評斷時事,她也從未停止學習理解。她和我們分享:「我一直都覺得我是很有平等意識的人,過去在國外唸書學校有很多穆斯林,我意識到我自己在害怕,我不由自主會用一種進步的女性價值眼光去看他們,或是我會用媒體形塑的形象去猜測他們,我發現這件事實時很驚訝,這是我沒有意識地流露出來的歧視,我相信每個人一定都會有歧視,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辦法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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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彼此對呂欣潔來說是最重要的,對她來說很多議題都回歸一件事:「你跟自己對話,去理解別人的立場,看到自己的盲點、承認自己無知。」

無知並不羞恥,承認無知,才能一點一滴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欣潔在做的事看起來都是「別人不想做的事」,可是每一個舉動都在大幅地改變我們的成見、固步自封。譬如她書寫女同志身體情慾,既然「性愛」是常人需求,我們為何避而不談?

「相信自己有擁有好好時光的能力與可能!」

欣潔最後送給大家這麼一句話。她說

眼前的欣潔很誠實,很真切,在我們面前談起情慾與同志身份毫不扭捏。她用身體與生命開拓著同志、甚至更多弱勢族群都應該自在踏上的那條路。那條路,所有人都能走,它沒有分化群眾的標籤、沒有權貴與平民的斷層、沒有異性戀與同性戀、本土與外配的相對論。這條窒礙難行的路,呂欣潔正在胼手胝足地開拓著,她努力做自己的英雄、書寫主流文化之外的歷史、改建「被邊緣化人物」的生活階層,希望你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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