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瑜自選的專訪集,收納「非常人語」裡頭的名人素描,名之為《華麗的告解》,這一篇談一談平路。去年年底出版《黑水》的平路,以社會事件為靈感,筆鋒依舊犀利,回看這篇 2010 年做的訪問,能參透更多平路沒說出口的秘密。

作家平路本名「路平」,父親希望她人生道路一片平坦。她自己取筆名「平路」,無論前方多麼崎嶇,她都要自己去走平它。她一生都在叛逆,逃離家庭、不繼承父業、放棄美國工作、選擇寫作這條絕不平坦的路。她寫評論、寫小說,都在嘗試翻轉既定的觀念,找到新的可能。這種種,其實是在找尋她自己人生謎題的解答。

她從待了七年的香港回來,我提出一些對她文字的疑惑,她要我關掉錄音機,然後說了一段她後來才得知的身世。謎底揭曉,眼前彷彿終於現出平坦。然而怎可能說坦途就是坦途?她仍繼續寫小說,繼續由事物的表面向下探索,打開一條條縫隙與角落,還在尋找更多的答案。

謎底-平路

平路遲了二十分鐘。打電話過去,果然,她記錯時間了,匆匆趕來,挑染過的豐盛長髮、寬軟的黑衣黑褲與那雙迷離的眼,一同飄然而至,落在人間。

雖然她寫的評論一向犀利,但生活上卻是另一個極端。某次小說寫到忘我,餓了竟打開貓罐頭吃都沒發覺。五十七歲的她,至今都是一個需要許多疼惜與愛的女子, 人們得時常把她從某個時空裡撈起來。

去年底她卸下香港光華新聞中心主任的職務,三月回台,接了文建會建國百年基金會執行顧問。不久前,因為她建議文建會拍孫中山紀錄片,被三民主義權威、監察委員周陽山挑戰,雙方打了一場筆戰。周認為平路觀點的國父「不符史實」,而平路則認為冤枉,一來周不該先以糾舉權來箝制言論自由,二來該讓國父走下神壇,還他人性面貌。熱鬧了一陣,也就淡了。

香港七年,最先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平路參加晚宴愛穿牛仔褲,被她的長官抱怨。她笑,「因為香港不少一位貴婦嘛,我定位我們是文化機構,想讓大家覺得有一些台灣不一樣的氣質。不過後來我就愈來愈入境問俗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這身黑衣,○二年她出書就穿這套衣服拍封面照。回到台灣,她又恢復樸素本色。

她在香港創辦了頗受好評的「台灣月」,每年十一月邀請台灣藝文團體到香港表演,讓過去從不參加中華民國活動的香港高官,與從不參加藝文活動的老百姓,都來參加了。另外,她也幾乎完成長篇小說《東方之東》,是鄭芝龍父子的故事與兩岸人情的關係,也是個愛情故事。

平路還有幾本小說如《行道天涯》(孫中山、宋慶齡)、《何日君再來》(鄧麗君)、《百齡箋》(宋美齡),也都是根據真實存在的人物寫的,而不是自己杜撰一個故事。她說:「那時是覺得這些題材裡有最多的 myth(迷思)。我還是希望每一篇都不同,希望它的難度高到讓我覺得是個挑戰,我才會全心投入,才會有源源不絕的腦啡,支撐我走這麼久的路。如果已經會了,我就會覺得不如去做別的。」 

到頭來,平路記掛的還是小說。這天我們講了很多,從國父講到小說,從小說又意外講到身世。而這身世,竟又與她會開始寫作有關…。

平路的父親路君約是心理測驗學界的宗師,母親也在大學教書,平路做為父母唯一的孩子,從小常考第一名,後來依父母心願考上台大心理系。如果她願意,出國拿到學位,很可以回來承繼父親,成為心理學權威。但她沒有。她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讀教育心理統計,「很快發現最聰明的教授都是數學系來的,」 便轉讀數學系數理統計組。

「我沒有數學根基,純粹被那種聰明迷惑就去了,他們讓我知道數學是天才事業,有時一整天就對著黑板上的一條算式。」拿到碩士,又繼續念博士。「指導教授說,如果有一天妳半夜醒來,走到桌前解出一個問題,那可能就是最重要的答案。但我從沒被那種天啟式的聰明驚醒過。我想,如果我拿了博士,最多做一個平庸的教師,不會是第一流的數學家。」她那時剛好找到工作,便沒寫論文,放棄學位。

她在美國公司做了幾年統計師,開始寫小說,投稿到台灣報社,得了文學獎。「我會寫作是因為做事幾年,綠卡、升遷都很順利,接下去我已經看到如果繼續待在那公司,可能會愈爬愈高,那時下班後就跟美國同事去玩樂,晚上作夢都講英文。所以開始寫作是很大的轉折,如果我不這樣做,日子就會那樣過下去,每年最興奮的事就是年初開始計畫度假。」 

得了文學獎,受到鼓勵,加上八○年代後期台灣風起雲湧,她的好友在台灣從事民主運動,她關心又嚮往,九二年,她決定放棄美國生活回到台灣,進中國時報當主筆,一邊做記者採訪,一邊寫評論和小說。而她的文字對當時的台灣是新奇的、女性觀點的,又時常翻轉、顛覆那些習以為常的觀念,她很快便成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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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繼承父業、放棄美國穩定生活、選擇一條崎嶇的寫作之路,顯示的是她的獨立,只是一個父母四十多歲才生、理當享受所有疼愛的獨生女兒,為何在文字之間與受訪時,偶爾不經意透露的,是那樣激烈而叛逆的人生?例如:她大一時談戀愛,因為父母反對(不是為情所苦)而自殺;出國唸書半年後某天從拉斯維加斯打電話給母親,很高興地說:「我等一下就要結婚了!」母親在電話那頭大驚:「你父親要昏倒了!」而每次寫到母親,她的心情也總是充滿糾結與不解。

這叛逆的來源是什麼?究竟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她必須用這種方式來得到平衡?聽完我的問題,她看著我,突然要我關掉錄音機,然後說了一段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

說完,她幾番要求我不能寫。我們認識十多年,但不很熟,也不算是朋友。她會告訴我,想來是因為既然我問,她就幫我理解。她一直是個誠懇面對自己與他人的作者,這是她沒有用謊言敷衍我(記者)的原因。

而我只能說,關掉錄音的這段時間,主要的訊息是:「她父親二○○五年去世後不久,某天她終於問了母親,自己究竟是否她親生。母親說:不是,她是她父親與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一切都得到了解答。

我母親常說:「別讓你父親蒙羞。」她很嚴格地執行,總是覺得我不夠好。(《聯合報》,2007)

比起她的富態、勻稱、嬌小而顯得貴氣的四肢,我從小身形瘦長、大手大腳,加上扁闊的骨架,母親說,那都是女人命苦的徵兆。(《我凝視》,2002) 

在母親面前,我經常莫名所以地緊張,不曾發出聲音大笑。笑聲意味著某一種失序,女兒流露出失去控制的狀態,我自忖母親必然極其憎厭。而我,說不定也暗暗難堪著母親不自覺的失態:包括她在父親面前忸怩的小女兒態、她描述鄰家男女話題時候吃吃的笑,以及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我提及昨晚她與父親床笫間事突然間的興奮表情。

帶著我不能夠分辨的詭異臉色,我的母親又一次向我埋怨(為了什麼呢?):「你父親身體不好,還是要,弄得早上都起不了床。」站在晨霧的草坪上,穿著中學制服的我,緊張地揉著裙角,想不出怎麼順著她的話接下去……(按:以上兩段文字出書時被平路刪去,但原文仍保留在她的部落格。) 

是她母親無法自已地把無辜的少女路平當成了是「那個女人」、她的競爭對象……。後來我們開始談別的話題,於是繼續錄音,但我仍被此事纏繞,因此又回來:所以妳的叛逆早已不只是女性主義的思考,真正有關的是自己的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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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樣講好了,有個方程式我不懂,我用很多方法去解它,我把它想得非常複雜,我一直在想我母親為什麼不疼我,一個女人不疼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她自己?……等等,我去找答案。當然,一個女人為什麼要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不喜歡我是因為不喜歡我的性別嗎?女人怎麼看自己的性別?這些都是女性主義的問題。我的謎題對我是這麼困難,但沒人告訴我答案這麼簡單:她不愛妳是一定的, 她看到妳就會想起……。所以後來講出來,才是和解。」小時候父親從來不(敢)對她笑,現在也懂了。

和解了,人會不會也變得平和了?平路笑,「我也以為。直到這次(國父事件) 才發現不是。」她發現自己還會反擊。那麼,早或晚知道,差別在哪裡?「我希望早知道。對每個人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我是誰』這個問題。我怎麼來到這世界上?我怎麼長大的?為什麼會變成後來這個人?這跟外界怎麼看你無關,一個人最重要的價值其實在回答這個問題。」 

因此可以理解,她會開始寫作,其實是在尋找身世。那麼,如果從小就知道身世,後來還會成為作家嗎?平路輕鬆起來,往後伸了伸腰:「也許變成音樂家,」又開起玩笑:「或是三民主義學者、監察委員吧。」

去年藝人侯炳瑩出書說出家庭秘密,又與母親、哥哥在媒體互相對質,被人批評是「狗仔才有興趣的八卦」,或「私人家務事,浪費社會資源」。平路那時特別在專欄中寫道:「是不是八卦醜聞,單看社會用哪一種濾光鏡去剖析它?若是換一個角度,它其實是一種折射,替我們映照出所有家庭的畸異之處。…譬如,對多數人充滿了溫暖親情的『童年』,對某些孩子們,原本是個充滿了灰垢的黑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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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家三人各自根據自己的回憶敘述,平路說:「這份回憶是否能夠『還原』當時的情境則是另一回事。……記憶總是可疑的,然而,對敏感的孩子來說,傷害卻如此真實。更根本地看,則好像小說家海明威說的,每個人在成長路上都被重重地傷害過,爾後的人生,始終的困難在難於拼回原狀。因此,侯家兄妹的家務事,豈止於八卦而已。當事人在媒體上真情告白,所帶來的反省是:事件中的每個人,包括做父母的,包括每一個你與我,又何嘗不是,受傷的小孩?」

母親後來一直跟平路住在香港,平路回台,送她到養護中心受較好的照顧。平路常去看她,她九十七歲了。真相揭曉後,對母親的態度有變嗎?「反而對她更好。我其實心裡有種瞭解,知道她過去生活的不容易……。」

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