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型塑我們看待自己身體的眼光。以「女神」與「蕩婦」兩個名詞的討論開始,看究竟是誰對女體的美下了定義。

圖像一覽無餘,便充滿誘惑;通過文藝復興有關美的教義,女性形象誕生了。什麼是理想的女人,目光判斷總是先於語言,於是女人成了圖像帝國的原始居民。女人活在圖像之中,從而被排斥在歷史之外,圖像的命運就是女人的命運,因此對於理性法則而言,被凝視的女人充滿歧義,正如圖像總能讓人胡思亂想。(同場加映:誰決定了什麼是美?

圖像囚禁女人,圖像也能解放女人,這一切取決於觀看權力及其秩序的再生產。誰在看,看見什麼,愛神鏡子的幻影,自有其感性的邏輯,而穿越圖像的女人,就獲得了顛覆性的力量。在圖像時代,怎麼看本身就是一種新發明的行動。

女神:兄弟聯盟的美學承諾

如果有圖,我們就會嫌棄文字。圖為什麼有魅力,因她是剔除不干淨的意識浮渣,是理性的漏網之魚,其實人不太那麼真的喜歡理性,接受教育是件痛苦的事情。我們喜歡圖,圖是人類童年時期唯一的知己。


波提切利作品《維納斯的誕生》(1482-1486)

畫家波提切利約1482年創作的《維納斯的誕生》,是文藝復興最有名的一幅代表作。 “美”這個詞也是文藝復興創造的一個新概念。如果我們單獨地看這個圖,這就是美!然而,表面的符號下面還隱藏著什麼?周圍的人很忙活,樹林女神圍擁著愛與美之神,她從海裡徐徐升起,這浪花里開出幸福的花朵,她的金髮飄逸,有一個袍子披在她身上,她很嬌羞。但是,她沒有降生的喜悅,她的頭是歪著的,她的眼神很憂鬱。美彷彿遺世獨立,但這不夠,我們如果追踪到神話和史詩,在美的發生現場,到底存在一個怎樣的起源故事?

同場加映:從維納斯看誰把女人變瘦了

維納斯怎麼來的?她不是從浪花里升騰而起的嗎?古希臘赫西俄德的散文集《工作與時日》裡曾經提到:在遠古的時候,人類只有一個原始的父親和一個原始的母親,生了很多很多的孩子。這個父親是個暴君,他有時候會吃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東藏西藏,媽媽看了也無能為力。有一天,有一群兒子就商量說:「我們要想辦法把他幹掉。」但兒子在父親面前是弱小的、脆弱的,因為父親是權威,是有力量的象徵,沒有誰有勇氣去製止父親的這種暴行。

最後動手的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兒子,他刺死了父親,閹割下父親的陽具,把它扔到海裡,激起層層浪花,這個浪花里就升騰起一個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是這樣來的。

這個親手幹掉父親的兒子,他就是宙斯。所以說,我們在講女神和美神的時候,它和一個殺戮的故事相關,它和女人沒有任何關係,這是一個有關兒子弒父的故事。

這實際上是神話裡面牽涉到的社會起源的故事,社會起源實際上是兄弟聯盟。因為兒子們一直擺脫不了弒殺父親的罪惡感,於是他們在兄弟之間達成了一種聯盟的契約。

人類學家認為,在古老的原始社會裡面,兒子嫉妒父親,只有一個原始的父親是可以濫交的,他擁有眾多的女人。基於這種嫉恨的壓抑,以及他的暴虐,兄弟們展開行動了。展開行動之後,他們可能會成為新的社會權威,只要是權威,都充滿恐懼,就是閹割恐懼。

這種閹割恐懼通過移情與置換,在兄弟之中形成一種叫做「美的契約」,這就是愛與美女神的誕生。它要調停父子衝突。你代替了父親位置,你成為父親,你是權威,你可能也會面臨這樣被閹割的恐懼。

所以,「美」是男權話語最具欺騙性的謊言。有關美,一定是關於兒子與父親的故事。愛與美成了父子之間必須爭奪的對象,美神緩解恐懼,是要引領人們進入一個秩序化的社會。這是單一性別的,稱之為「男性的故事」、「父子的故事」、「兄弟們的故事」。

這就是康德所說的:「美是合乎目的的感性形式。」注意,美是一種感性形式,誰的感性?

如果是女人,就會問為什麼?他們在這樣確定的時候,他們徵用女人的身體,女人答應過嗎?在契約發生的現場,女人在場嗎?是誰在為美立法?美的、恰當的、有比例的、愉悅的、合適的,這是美的法則。(同場加映:穿越時空到唐代:深邃的臉孔其實並不吃香

我們在今天談論這個的時候,我們首先要熟悉盧浮宮的眼光,古典主義的美學的。熟悉以後你才能穿越盧浮宮的眼光,去形成新的眼光,有爆破力的眼光、有創造力的眼光。

蕩婦:穿越愛神的鏡子

我去盧浮宮看了​​《聖母子與聖安娜》,這是達芬奇的作品,這幅作品很少見,因為聖母的媽媽很少見。我們最多看到的是聖母抱著孩子,我們看到的聖母像也都是很憂鬱的,聖母很少笑。這次奇了,媽媽的媽媽和基督,他們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裡面。這非常有意思。


達芬奇作品《聖母子與聖安娜》(大約1503)

有些藝術史的同學可能知道這幅畫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們現在想通過弗洛伊德的(視角)看。通過過度地看,非常淫蕩地去看,去抵抗過度的理智和意義。我們看到達芬奇戀母的符號痕跡。因為媽媽的媽媽是慾望,這就是慾望潛在的譜系。

弗洛伊德在這幅畫裡面看到了什麼?他說他看到了禿鷲。你們看到了嗎?過度地看、淫蕩地看,然後顛倒了看,不要那麼正常的看,看到禿鷲了嗎?大面積的灰色的色塊,有點像一個躺著的禿鷲。你看,它不是媽媽身上的袍子,禿鷲尾巴的一個角伸向了孩子的嘴裡面。

這圖像隱藏了何種慾望的符號遊戲?弗洛伊德說,達芬奇是一個同性戀者,他沒有擺脫戀母情結,這是一個戀母的鏡像。作品是什麼?圖像是什麼?是瘋癲昇華之後的東西。弗洛伊德認為,這是畫家的無意識、潛意識在圖像裡面的顯現,圖像一覽無餘,圖像是不懂得隱藏的,因為你即使有意地隱藏,你的無意識會流現在圖像裡面。

這是有關色情和古典美的一詞衝突性的觀看事件。這是有關美的一次戰爭,有關觀看秩序的譁變,有關對美的立法者權威的一次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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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比諾的維納斯》是古典主義的經典。那天下午貴婦人躺著的時候,她的右手前方可能有一扇窗戶,自然光來自於畫面,它的光源是確定的;還有景深和空間。如果講真實感,肯定是提香這個更有真實感,所以叫現實主義。


提香作品《烏爾比諾的維納斯》(1538)

1863年,馬奈畫了一幅《奧林匹亞》,相當於在向古典主義致敬一樣。但實際上不是致敬,他是來搗亂的,他是來發動戰爭的。這幅畫引起了非常強烈的爭議,當時的巴黎觀眾非常憤怒。在報紙上,人們聲討說:「馬奈這幅畫非常 dirty,非常骯髒、淫蕩。」


馬奈作品《奧林匹亞》(1863)

他們的眼睛受不了這樣一幅畫的刺激。實際上,當人們指責它淫蕩的時候,是因為在這幅畫面前,人們的看變得無力和軟弱了,人們不知道光從哪裡來。馬奈圖像的構成經常只是橫線和直線,景深和焦點也找不到了。人們覺得受到了侵犯。

以前可思的和可表徵的是連在一起的,可以畫出來的,可以說清楚的,它具有可表徵性。可表徵性依賴什麼呢?依賴一套知識性的解釋,那我們現在找不到一個知識性的解釋。當時的人批判這幅畫是淫蕩的。它為什麼是淫蕩的?因為恰恰是因為我們的眼光是淫蕩的。

當我們說美的時候,當我們講女性身體的時候,當我們講色情的時候,我們要清楚,是在何種意義上。純潔的立場、古典的立場、美的立場,它背後有一種建構的秩序。我們自然而然地以為這種建構的秩序就是天然正確的,合乎目的性的。如此相像的兩幅圖,到底是古典的?還是藝術?還是醜聞?

第一次,作品成為一樁醜聞在當時的日報上爭論。這種「不可見之可見」是馬奈力圖呈現的東西,這就變成後來整個現代主義運動的藝術家努力的方向。

「不可見之可見性」是什麼意思?在古典主義和啟蒙理性時期,可表徵的、能表現的一定是能理解的,是有意義的。現在顛轉過來,不可見的、不能理解的、不能說的、不可表徵的,難道就沒有存在的理由嗎?它現在變成了一幅如此客觀的事件。

瑪丹娜

是不是赤裸裸的就等於色情呢?終於有個女人站出來——這是瑪丹娜。這是她的秀場,她在表演。我覺得她非常馬奈,赤裸裸的。色情究竟是什麼東西?色情是我們的眼光被裁減審查之後的那個餘數,它不是赤裸裸的。如果像瑪丹娜這樣把色情搬到舞台的中央,放到我們人類視覺的中心,它就不是色情。

正是因為它有紅線、戒律、審查,我們色情的眼光才得以誕生。是不准你看的那一條戒律製造了色情的眼光。

瑪丹娜深知色情的這一內涵。她說,當她的舞台出現這樣的場景的時候,她的前排觀眾——假惺惺的,穿著阿瑪尼禮服的中產階級觀眾——全都不敢抬起眼睛。針對觀看的禁律,瑪丹娜身體造反的策略是「提供更多的看,以過度的色情去修正普遍的色情​​。」

在舞台的中心,色情的過度曝光就是一種虛焦的效果。此時,我們再去重新地設置和建立一種觀看的倫理的邊界。通過這種重新的移動和創造的行為,人可能才會真正地去愛。

愛是什麼?它是一種單方面的,朝向慾望旋轉的一種盲目的力量。愛是人自身之中那個小神綻放的時刻。這是人身上本來所蘊含的,被我們蔑視和壓抑的,這樣一種帶有神性的力量。這種陌異化的,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力量。

愛是什麼?愛是一次時間的中斷,粗魯地闖進父權制的圖像帝國。關於女性的身體,我們如何看?是一種強橫的眼光在主持愛的秩序。作為一次行動的我們的看,首先要清洗我們的眼睛,先對觀看清場,這是女性主義和性別觀看帶來的一種新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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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花:舉起女性主義的內視鏡

當代藝術家陳羚羊有一幅作品,叫《十二月花》。女人舉起了這樣一個內視鏡,這個鏡面不是男人的眼光,也不是父親的眼光,也不是美學的眼光,也不是機器的眼光,首先是女人自己打造的一面內視鏡。

我們講「女人如花」,女人是美麗的。女人是怎麼看自己的?她只看到自己流血?這是藝術家拍的自己十二個月的月經圖像,被一堆東方主義的唯美符號簇擁著。正好十二個月,拍出的是女性身體的節律。

我們這麼愛花,但是誰真正地有耐心去伴隨和觀察一朵花的綻放。有的是突然開花,突然綻放。盯著它,把自己交給它,跟隨它的綻放。但我們常常會失敗。我們的觀察和綻放是需要毅力和耐心的,因為綻放完全不搭理我們的日常時間,它拒絕日常時間的監控,它是日常的敵人和對手。但是機器可以捕捉,只有機器之眼懂得綻放的奧秘,機器之眼比我們的人肉之眼更加堅韌和客觀。

沒有機器之前,傾聽女人嘮叨和說話的是誰?是神父。所有的丈夫都認為妻子是嘮叨的、神經病的。現代人到哪裡去傾訴?到精神分析師面前。所以說,神父的耳朵和精神分析師的耳朵是令人嫉妒的,因為它是解花語的。聯繫到康德,聯繫到這幅畫,聯繫到聖彼得大教堂,它可能是驚悚的,令你厭惡的,首先是不適的,它的綻放就像一種魔法,人是無從丈量的,它就是一種直觀的證物。

花、女人、商品,都是考驗我們理解力的當代的象形文字。象形文字,形和圖又回來了。所以說,成為花和成為女人就是成為一道咒語。

這不奇怪,因為女人不知道她的慾望在何處,她的慾望不在這個世界之中,所以我們才能拿起內視鏡看我們自己,觀看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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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家暴立法萬人簽名徵集」海報(2012)

當代四位女權主義者,她們在身體上塗鴉,然後製作成圖像,徵集萬人簽名,要求反家暴立法。這是女權運動非常重要的一種策略,就是拿身體做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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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女人的身體是父權世界裡男人的私有財產,裸露身體不是讓女人覺得羞恥,而是讓男人覺得恐慌。所以,女權運動者她常常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昭示一種顯現的自由。我出現在世界之中,我和我的身體坦誠地向這個世界發出我的宣言和我的看法。

女人的身體充滿了歧義,我們一路走來,發現它一會兒是淫蕩的,一會兒是愛與美的神,一會兒是聖母,最後變成了血之花。只有清洗我們的眼睛,重新製作我們的眼光;以身體為武器,成為一面旗幟;我們自己運用它,不是被歷史所徵用的。通過一種性別的權利和一種性別的立場,它自我宣誓,重新設置有關圖像的倫理學和觀看的倫理學。

圖像擔保我們在所見與所思、所知與被知、期待與未來之間,保持良好的關係;當真理挾持我們的時候,當目的挾持我們的時候, 幸虧有圖像存在。

人人可以自拍的時代,意味著一種圖像生產力的解放,我們要對得起我們的技術,在激進的技術面前,人已經變得如此的落後了。所以說,勞動、技術、行動、知識、觀念、意見,它們應該混合在一起,相互對抗,混合而成一種新鮮的共通的尺度,那是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識過的新的人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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