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莊雅菁,活下去很不容易,但她不輕言放棄,她說:「轉念、不再埋怨失去的,讓自己從最糟糕的變成最好的。」

死去活來的漫漫復健路 傷口新生的疤痕缺乏韌性, 復健時的伸展拉扯,像極了執行酷刑, 生不如死的過程,真的好想放棄。 但若舉白旗,錯過黃金關鍵期, 我也許真的得像烤熟、 彎著身體的「蝦子」,拱著背過一輩子了。

復健像酷刑,忍著痛也要配合

住院4個月後,為了把握傷口的黃金恢復期(約0~6個月),將燒傷處的新生疤痕拉開,復健師開始我的「伸展疤痕」復健計畫。

由於燒傷後的皮膚組織,因高溫(約60~70度左右)改變性質,所以傷口附近的新生疤痕,除了不像正常皮膚具有彈性外,還會在癒合時產生收縮。若沒能積極復健,恐怕因收縮嚴重,導致肢體畸形,甚至,影響日後使用功能。

我的情況更是棘手,70%以上都是三度燒燙傷,皮膚組織可說「整組害了了」,幾乎都呈現壞死狀態。不但前期要進行清創手術,後續還有很多復健、重建手術等著我。此時的「伸展疤痕」,算得上是「酷刑」了。每一個伸展拉扯的動作,都讓我──痛 不 欲 生。

那時候的我,因為全身都是傷口,雙腳也截肢,行動不自如,每天下午的復健時間,索性就直接在病房裡病床上進行了。

我脖子的右側燒傷很嚴重,傷口癒合過程中,新長的疤痕像一隻隱形的手,把我的頭部往右邊拉。為了改善「頭歪歪」的狀況,復健師會使出全力,把我的頭「扳」回左邊。一點都不誇張,那簡直就像是脖子即將「被扭斷」的感覺。

當我還驚魂未定,停留在「被斷頭」的恐懼中哭泣時,復健師又會叫我把(只剩大腿的)雙腳抬起來。如果抬得不夠高的話,他也會「幫」我「喬」一下。不管哪一個動作,我都驚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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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傷後的皮膚是比較僵硬、沒韌性的,做類似伸直、拉扯或彎曲的動作時,就好比手扒雞被分食,是一種渾身要被撕裂的感覺,只是我不像烤雞已經熟透而毫無知覺。因此,每當復健(或說「執行酷刑」)時間一到,我都是「剉咧等」,心想又要去掉我半條命了。所以,我會故意在會客時間賴皮,拚了命用僅剩的右手拉住媽媽,一邊哭,一邊喊:「我不要做復健了,不要復健了……,拜託!」

媽媽很容易心軟,不忍心也不願意看到我如此痛苦的樣子,於是就幫我跟醫生求情,想幫我請假。院方當然考量復健不能等,最後,乾脆直接下通牒:只要遇到復健時間,家屬一律不得在場。護士也提醒媽媽,若再「賴皮」下去,可能連延長的會客時間都會被取消。媽媽尊重也相信院方的復健療程,迫於無奈也只能照辦。

媽媽說,當時的她心情低落,即使知道我很苦,卻完全幫不上忙,不能幫我痛,不能幫我復健。其實,我也知道,媽媽的心情很亂,很複雜。我相信,她也跟我一樣,承受著錐心刺骨的痛。

我出院了,但惱人的「疤痕」也跟著我回家了

沒想到,我在加護病房一待,就是5個月又14天。二○○七年12月24日,我獲得有始以來最棒的聖誕節禮物,這天,是我每天睜開眼睛,就滿心期待的日子──我出院了。

我一直一直都好想回家,好想趕緊離開這充滿藥水味的醫院,離開這每天都在搶救脆弱生命的加護病房。事實上,等我回到家,才知道一切並不如我想像中的美好。

當悲劇發生之後,我的世界,已經不是我曾經認識的模樣了。就好比電影《五月一号》裡,有提到的:「人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但怎麼也回不去原來的,時光。」

眼前小小空間,每個角落都充滿著過去的回憶。家中的景象依舊,而我卻是全身傷痕累累地歸回,過去熟悉的事物,變得既陌生又遙遠。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更多的疼痛和不適應,等著我重頭開始,用這個殘缺的身體去學習、習慣、克服。例如,新生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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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疤痕不光長出來後讓人傷腦筋,長的同時也讓我吃足苦頭。

怎麼形容才好呢?長疤痕時,的確像極了成千上萬隻的螞蟻,在身體上爬啊爬的,尤其到了半夜,更是痛苦難耐。即便我企圖想要忽視它的存在,但那是一種任誰都承受不了的癢。

因此,在大部分的人都裹著厚棉被睡覺的寒冬,我會把冷氣開到21度,外加電風扇最強風速,試圖借助「冰冷空氣」,讓我的皮膚「聽話」一點。若把持不住抓起癢來,可真的會「一抓不可收拾」。

癒合中的傷口是非常脆弱的,輕輕地抓一抓,恐怕還沒有止到癢,「血」就先滲出來了。多虧媽媽不時幫我按摩燒傷處,舒緩我的不適,直到我入睡。有時媽媽累了,只能靠自己,唯有按摩按到累了,我才會因體力不支,稍微瞇一下。好幾次,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又再度被「螞蟻雄兵」喚醒,繼續和「痛」和「癢」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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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因為前胸大範圍的燒傷,讓新生疤痕拉緊我的胸部和腹部。我就像一隻熟透、拱著背的蝦子。好長一段時間,我躺下的同時,只剩半截的雙腳,就這樣和床鋪垂直,懸在半空中。

家裡的床不像醫院的電動床,可以配合身體「彎度」調整角度,因此,我幾乎每天都「坐」著睡覺。媽媽拿了家中所有枕頭,堆在牆邊,我就這樣靠著枕頭山,試圖讓身體不要因為彎曲的姿勢而感到痠痛。

※這是剛出院、回到家不久的我。那時,我全身上下布滿尚未癒合的傷口,為了方便換藥,只穿著一件四角褲。雖然,那是偶有低溫特報的12 月天,我還是得靠吹冷氣和電扇來止癢,紓解新生疤痕的不適感。

我幾乎遺忘醫生的叮嚀,把「愈是舒服的姿勢,愈容易讓新生疤痕收縮」的告誡當成耳邊風,一回到家、一脫離醫護人員的「毒手」,我什麼都管不了了,不只換藥一拖再拖,復健也全都不做了。媽媽用勸的哄的罵的,都請不動我。我就這樣,我行我素將近2個月。

其實,快要出院那時,陽光基金會的社工就有到醫院探訪我,他們依以往的經驗判斷,少了專業人士協助,我的傷口肯定不能好好照顧,果然,當社工前來家訪時,我的傷口已發出惡臭,於是,聽了社工的建議,媽媽決定讓我去臺北的陽光之家。

我是一直到住進陽光之家,才又與復健接軌的。首要目標,我得從連小嬰兒都會的「正躺」學起。

當我「躺」在床上時,復健師會毫不客氣的強壓我的身體。唯有使用如此激烈的做法,才能對抗因疤痕而蜷縮的上半身,幫助我真正的躺平。

燒燙傷的皮膚萎縮的速度,恐怕比泡一碗泡麵還快吧。我的雙腳殘肢被火燒得十分嚴重,當疤痕開始生長後,便緊緊地咬住我的膝關節,這使我的雙腳呈現向上彎曲狀態。

為了不讓這種狀況持續惡化,天天都要在雙腳膝蓋吊1.2公斤的沙包,透過向下拉的力量,讓緊縮的疤痕鬆懈,讓彎曲變形的雙腳,正常垂下。這大概算眾多復健中,最有「人性」的吧,並非不辛苦,只是這訓練能讓處於如火如荼復健中的我,暫時喘口氣。

復健過程的各種痛感,常讓我感到生不如死,皮肉彷彿都要分離,整個人也像是要被解體。但我知道,這黃金關鍵期若我舉白旗放棄了,我可能一輩子都要當那隻烤熟又彎著身軀的「蝦子」了。

我挺清楚復健的重要性的,但當下我還無暇去思考不復健的後果,因為有太多的困難(疼痛)要克服了,我等待復健的區塊太多,而且每一區都是工程浩大,一切都急不得,我只能慢慢的來。

燒傷皮膚的復健治療,至少得持續半年以上,畢竟疤痕的增長速度與伸縮狀況無法預測,一旦停止就是前功盡棄。就好比當時我沒留意到左手腋下的新生疤痕,完全忽略伸展運動,以致左手腋下皮膚緊縮嚴重,至今都無法再抬高了。

媽媽的陪伴,給我最大的安全感

除了身體「表面」的傷害需要復健,內在創傷也需要修復。還在住院時,會有心理諮商師定期來輔導我和媽媽。

我想,諮商師一定覺得我很難搞。因為不論諮商師怎麼問、怎麼說、怎麼絞盡腦汁,我肯定秉持最高品質──靜悄悄。狀況好一點的時候,大概就是「陪他」下下棋、玩玩動物模型的擺設而已。

我認為,這階段的「心理諮商」,對我的幫助並不大。

車禍之後,我幾乎完全封閉內心,除了家人外,並不想跟外人有多餘的交流。我似乎產生一種類似「被害妄想症」的心態,深怕一旦和人互動增加、敞開心房,接下來,不知又會發生什麼嚴重的後果。別說心理諮商師了,就連醫護人員、親友,甚至不認識我卻想給予慰問的人等,他們的熱情與關懷,看在我眼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不論派誰來輔導來諮商,對我根本發揮不了作用。不過,這並不是代表我自己可以變得堅強、變得勇敢,或是調適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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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禍發生後的一至三年,我幾乎每天都「奪命連環夢」,每晚都有不一樣的情節,被追殺、被槍殺、車禍、……,唯一逃不過的是悲慘的結局──死路一條。每次,當我從噩夢中驚醒、哭醒,媽媽都會趕緊跑到我床邊,緊摟我,告訴我:「不要害怕,媽媽在這裡」。

或許傷害真的太大,我整個人變得很「幼稚」。我像個孩子,喜歡玩玩具,唱兒歌,出現一些差不多是在幼稚園階段,才有的行為與舉止。例如,我無法獨處,一睡醒,睜開眼睛看不到媽媽,就會哭,心理就像小小孩找媽媽時的慌張與無助。

因此,當沒日沒夜照顧我的媽媽,好不容易等到我白天睡著,想出門辦點事情,還得留字條「交代行蹤」,把行程寫清楚,像是去哪裡,去多久,什麼時候會到家……。這樣,我醒來時才能安心。

我顯現出的行為模式,似乎正敘述我的心裡深處的聲音:希望變成這樣的我,也能成為一個被人保護、被人疼愛的孩子。而媽媽耐心地安慰與溫暖,確實就是我的最佳心理諮商。不但修補我心中的不完整,也讓原本凋零的「安全感」逐漸茂盛。

復健像跑馬拉松,附帶多重障礙挑戰賽

我的復健治療,前前後後大概持續一年,用「死去活來」來形容,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身體與心理的痛楚彷彿清晰可見,一轉眼,竟然已經有7年多了。

現在的我,心門不再緊閉,脖子、右手、雙腳(裝上義肢後)也可以靈活運動,還有我的好體力等,都得歸功於此階段。當然,很多「功能」無法恢復到和正常人一樣,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對我而言,復健像是一場馬拉松比賽。這場專為我規劃的馬拉松,不但路線崎嶇無比,還附帶多重障礙挑戰賽。

我不敢說,我始終抱持「堅持到底」的決心。畢竟,這一路上坎坷艱辛(傷口太多,痛到飆淚),挑戰關卡多到我數度喊停,想要放棄。

多虧一路上為我打氣的啦啦隊,持續給予鼓勵,給予信心,讓我咬緊牙根,往前踏步。如果不是親友、復健師、醫護人員等,為我「加油」,我恐怕還站在原地徘徊著。

我漸能體會,機會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即使終點很遠,也得「堅持」下去,才有完賽的可能。因為不確定終點位置,而恐懼起跑,看似深思熟慮,不如說是缺乏勇氣。就算跑了半天發現根本沒有終點,那又如何,這一路上的收穫,絕對比踏上終點線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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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人生像跑馬拉松,堅持到底的人,才是勝利者」。我倒覺得,「人生像是馬拉松的『接力賽』,一場完賽之後,下一場還請繼續力」。前方等著接棒的跑者不是別人,而是透過一場場賽事,愈來愈好,愈來愈進步的自己。

「人種的是什麼,收的也是什麼。」想要摘取甜美的果實,就得在一次又一次的賽程中,讓自己漸漸地茁壯與成長。

「復健」這場馬拉松我跑完了,不過我可沒有停下腳步,我還在持續奔跑著,每場賽事的精采程度,將由我本人來譜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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