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當我們被教育即將成為女人,內心又必須保有女孩模樣時,青春期從來就是不乾不淨。 

我曾經看過一篇訪談蔣勳的文章。

談及《紅樓夢》的「觸覺」感受時,他說道:「像有一段寶玉賴著史湘雲要她幫忙梳頭,我覺得兩個人關係是很深的。一開始史湘雲說不行,我覺得寶玉懷念的是小時候觸覺的親密。後來史湘雲就幫他紮了幾股辮子。我要是賈寶玉的話,頭髮被拉的記憶,可能是一生最大的痛。跟一個人曾經有愛,有一天放不掉的絕對是觸覺。」「我們慣用視覺性的乾淨去包裝一切。但這是令人害怕的。」「因為青春期這個東西是很強的。」

這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幾個時刻。

「牽手!牽手!不牽就沒雞雞!」

操場上一陣騷動。男孩於是走向我來,粗暴的拉起我的手:「借一下!五秒就好!」全場熱烈的鼓掌歡呼「5、4、3、2、2.1、2.2⋯⋯」他得意而開懷的笑著。我低下頭來,面紅耳赤,直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或者乾脆明天就辦理休學,再也不會見到這個校園裡的任何人。

男孩身上瀰漫著夏天傍晚餘留的汗味,酸酸澀澀,聞起來非常刺鼻。當他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因為流過汗而發白的運動衫袖口,不斷摩擦著我乾淨直挺的制服。我想躲,卻被抓得牢牢的。那樣的味道浸在我的手心,浸入我的身體。

我恨透了他那樣毫無拘束的氣味。好像多年以後,我第一次走進男人的租屋,他讓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伏在我的身上,說「我真的好喜歡妳」。我閉上眼睛,這個房間,都是那樣的氣味。別人的氣味,霸道的佔滿整個空間、整個他、整個我。無一倖免。(推薦給你:開始性行為之前,應該知道的事

這都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癢與痛楚。癢有時候和痛好像。


圖片連結(Jimmy Ming Shum攝影)

然而,是什麼培養了我們根深柢固的廉恥心?
 

再聊聊中學時期。

記得某次大會考,我在休息時間起身,驚見自己坐著的那張白色塑膠椅上沾滿了紅豔的血漬。我血崩了,但卻毫無知覺。好像是在看到那片囂張的紅,才開始感覺到屁股上原來一片濕涼。於是我抽了一大把衛生紙拚命的擦,然而血漬像油漆般,全然和白椅融為一體。我拼命地擦,卻是徒然。女同學拿了外套溫柔的讓我圍在腰際上,遮蔽裙上刺目的紅,於是我的自尊心突然全湧而上,放肆地在會場裡大哭。

遮好,遮好。溫柔的幫我遮好它。所有被染色的椅、裙,我的底褲。還有我嬌弱自卑的,十五歲女孩心理。

同場加映:為什麼月經來時,讓人想哭?

妳喜歡自己的身體嗎?妳懂得它嗎?

過了那些騷動的年紀,而今,我的經期早已穩定。我對衛生棉的使用方式、公分數選擇與更換時間都拿捏的絲毫不差。然而偶爾會想起發生在那個年紀的這幾件事。想起這幾件事,我的腦袋往往是從一片模糊與紊亂開始的。例如我總記不得那個拿外套給我的女同學長什麼樣、想不起那位牽我的手的男孩叫什麼。

我的青春期是由幾塊艷艷的紅、混合的濃稠的氣味、臉頰到耳根子的燒熱、低頭下來望著自己的白布鞋和幾滴鹹鹹的淚水堆疊而成。

所以,是什麼還歷歷在目,銘記在心?

「上課」、「這是陰莖」、「這是乳房」、「這些就是你們的第二性徵」、「下課」

「妳小小年紀,哪懂什麼談戀愛?」、「好好唸書」

「衛生棉收好,家裡有男生」


圖片來源(Jeff Liu攝影)

成人以前,學會了所有「應不應該」、「恰不恰當」、「安份」、「整潔」、「乖巧」。然而,曾經在幾個終於無人的深夜時刻,我看見自己開始長出的陰毛,它們那樣執拗的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教我又喜又難為情。還有當第一次發現自己開始微微隆起的乳,我翻箱倒櫃的找到了一件姊姊好久沒穿的舊內衣。第一次穿內衣時,風吹過來,肚子會空空的、涼涼的。

關上門來,沒了關注與標準。我望著自己的身體。這樣的自由與凝視,讓我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改變:我的胸部會漲痛、陰部會潮濕。我感覺到我體內的血和水規律或不規律的流動著,它們影響我的心緒,我的充盈飽滿或者乾扁失落;我是自己身體變或不變、快慢喜憂的真正見證者。

所謂的健康教育必修學分、我的媽媽、姊姊和同儕們,到底教會了我什麼是性器官、什麼是月經;然而,卻沒有告訴我什麼是經痛、什麼是慾望。所有被以為可以迴避的,在任何一個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完全的時刻,不廢一力地反擊:好像我的初經到來那天,我欣喜雀躍的墊上第一塊衛生棉。然而隔天一早,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流血了。我反覆來回廁所幾趟、一再的確認,但總是失落而歸。並且,我不願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當乾涸的迎接飽滿,飽滿的再換回乾涸。大起大落,患得患失,終至疲倦不已、滿地瘡痍。成長從來由碰撞開始。

而青春期的現場,從來又痛又癢、不乾不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