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許承傑週記,紀錄《孤味》拍攝過程中的點滴,此次入圍六項金馬獎的電影,鏡頭之外又有許多等待被挖掘的故事。

文|《孤味》導演 許承傑

我相信每一個女孩,無論年齡,都一定可以在這部片裡找到自己能投射的角色
——謝盈萱

《孤味》裡的大姊陳宛青(阿青),有著看似捉摸不定的性格,不按牌理出牌,讓周遭的人又頭痛又迷戀,一點家中「長女」的樣子也沒有。而實際上,她是最清楚一切狀況的人,認為許多傷痛不需再被提起,她思考了許久,想了又不想了,不想了又想⋯⋯最後,阿青漸漸用很「做自己」的方式面對世界,那是一種自保機制,她自認為保護自己也保障他人的方法。


圖片|電影《孤味》提供

正因如此,阿青這麼艱鉅複雜的角色,非盈萱莫屬。我全然地相信盈萱可以勝任這個角色。

盈萱是一個感知力極強的人。在劇本裡的世界、在生活的環境、人與人之間細微末節的情感,她都是知道的。感受力強的人也容易被些微的情緒感染。有時候期盼一些迴響,有時候也需要一點耐心跟空間。講得好複雜,其實就有點像夜魔俠那樣,聽力異於常人,卻更擔心震耳欲聾的音量。

在拍片的過程中,我盡量叮嚀周遭的人處處留神,希望上戲時給阿青多一些空間,下戲時給盈萱多一點的體貼。盈萱觀察很仔細,她會默默看著鏡頭構圖給的框線,然後在開演時極大運用那個肉眼看不到的空間 。攝影師簡直著迷了,我們收工之後常常討論該怎麼再給不一樣的東西讓盈萱試試看。但是可能彈性太大了,一度讓盈萱誤以為我刻意不跟她說太多⋯⋯。

某天夜裡收工,我回房間看到盈萱的 IG 帳號發了一張照片,是她跟可芳在我背後做鬼臉的合照,寫著 #導演的孤單沒人懂。我看到她發這張照片,知道她跟可芳也同步了這樣的合作方式,她們用最直接的表達同步了我內心的情緒,我不只為他們之間的契合感到開心,也為自己能被理解而感到放心又欣慰⋯⋯。

接著來到整個故事最難的一場戲:全家人的大吵架場。這場戲淑芳阿姨飾演的秀英,跟三個女兒戰了起來。女兒們分別跟媽媽表達的心中的不滿,四方大戰的過程中擦槍走火,媽媽說了不該說的重話。此時,阿青這個角色,衝動地卸下多年來那個不在乎的表象,鼓起最大的勇氣面對那個一直把自己當成離家父親投射的母親,說出媽媽心中不願承認的盲點。


圖片|電影《孤味》提供

要那樣不計後果地講出孤味這部電影的文眼,是要克服很大恐懼的。那場開始,我跟攝影師說我不要坐在Monitor前面了,攝影機的位置讓我坐,我想要在現場跟演員們一起,渡過這個難關。

現場幕前幕後大家都很安靜,鏡頭一個一個走,終於來到盈萱這句最難的段落。第一個 take,她卯足了全力, 努力掙脫千鎖萬鏈般沈重的壓力,把那些阿青在心中迴盪多年無法對母親講的話,一字一句殘忍地吐出來。

喊「卡」的時候我的聲音有點沙啞。我走到盈萱旁邊蹲了下來,跟她輕輕說了幾句調整。我問她:「盈萱,妳可以嗎?」她只有點點頭。

我們第二個 take,是我少少拍片經驗裡面很難得感受到的體驗,一時之間沒辦法形容,我當下想到《蛤蟆的油》書中黑澤明導演講過的一段話:

「那是拍攝《平靜的決鬥》的一個長鏡頭的回憶。 過了一會兒,三船敏郎淚流滿面的時候,我左右兩側的照明燈卻咔嗒咔嗒地響了起來。原來,我的身體在顫抖⋯⋯攝影師看著取景器操縱攝影機,可他卻淚如雨下。大概眼淚常常遮住他的視線,所以他不斷地用左手擦眼睛。我真有些著慌了。三船的力量透過畫面、鏡頭,紮實打到了我。」

Take 2 結束的時候,我好像稍微有一點懂得那樣的心情。我走到盈萱旁邊,好像是說了「謝謝盈萱,謝謝妳這麼勇敢。」她把頭埋進手臂裡哭了。當下,我心裡也流下了眼淚,只是身後的劇組選了那天是格子襯衫派對拍照日,大家確定收工後一陣歡呼,開始拿出手機自拍⋯⋯我忍住了眼淚,收拾起東西。

但我的心情,和盈萱一樣,只是為了往前跨那一步,真的好難啊!腳終於踏上地的瞬間,我也想哭。

距離殺青已過了一年。我們的片子即將上映了,因為疫情,從五月延到了十一月。看完試片的時候,盈萱非常理智地告訴我:「每個對手都如此強大,如此令人安心,讓我可以盡情發揮我自己。」

我接著問,那你覺得好看嗎?

她想了想,說:「我相信每一個女孩,無論年齡,都一定可以在這部片裡找到自己能投射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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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電影《孤味》提供

我從她的眼裡看到了許多的感觸,因為她感受力如此強大,那是她無法遮掩的天性。但同時,因為她的理性,因為我所深知的她心思的複雜,她留下了這樣分析性的語句⋯⋯看似有距離,其實我心裏明白知道——她真的相信這部片的好、動人的地方,觀眾一定能感受到,如同我在盈萱身上感受到的,屬於阿青的那份複雜。

她知道,每個來看的人,都會因為戲裡的某個人物的關係,帶著自己的認同走出戲院。

這是導演和演員之間無法言說的孤味。旁人也許不懂,但我們之間,不用多說,就都懂了。

導演和演員之間的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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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懂但我們彼此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