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愷芯老師,聽她談長達四十年的掙扎,只為交換一個對自己誠實的新身份,今後,我們多麽想溫柔地喊她曾愷芯。

「我寧可選擇變成女生,就算短命十年都沒有關係。」

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是笑臉盈盈的曾愷芯。去年四月,「一中老師變性出櫃」的報導成了她如影隨形的標籤,人們拿曾國昌與曾愷芯的身份問她,她說自己想當女人,等候了近一輩子,接下來的日子要對自己誠實,用女人的身份活。

記憶裡的她,是一襲白紗的模樣,眼睛笑得瞇起來。她不急著撕掉標籤,她極其溫柔的證明存在是多麼理直氣壯的一件事。

與曾愷芯的訪談約在新竹高鐵站,見到她時,她擦著紫紅色指彩,提著 Hello Kitty 的提包,臉上掃過淡淡脂粉,一頭蓬鬆的頭髮,那樣的姿態美得尋常輕鬆。她想問世界,如果你注視我的身體,能不能也聆聽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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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靈魂,其實不愛著你的身體

青春萌芽的記憶,是身體對你呢喃著你的生理性別。隆起的喉結,越顯低沈的聲帶,有生理反應的男性器官,曾愷芯的青春,咆哮著曾國昌的名字與身體氣息,他低下頭厭惡著身上的男性特徵。恍惚的青春期,曾愷芯做過靈魂互換的夢,希望一覺醒來已是女生的身體。

「我無法認同這個器官,當時真的很想拿刀把它弄掉...很想這麼做,但是心裡當然知道不可以,只好忍了下來。」談起過去,曾愷芯帶著勉強的微笑。六〇年代的保守年代,揮之不去的「女身」慾望太強烈,性別認同的概念太遙遠,曾愷芯是誤闖男性軀體的幼獸,蒼白著青春,隱忍心理嚮往的成長途徑。

他壓抑想穿女裝與變性的心事,他不用想也知道不能說出口,「難過的時候,我就自言自語。我比較害羞,對於變性的念頭只能懷抱白日夢,一來提不起勇氣,二來總是顧慮著保守環境。」

小心翼翼地在報章雜誌上嗅聞同類,曾愷芯記得美國第一位變性人 Christine Jorgensen 的側寫與台灣第一位變性人林歡歡的專訪,他也知道變性之後,有些人永遠無法再過原有的人生,只能隱姓埋名縮藏在社會看不到的暗角。

四十年就這樣過了,曾愷芯懷抱著難解心緒,當了教授,結了婚,想要過一個女兒,好幾次都想和太太分享自己的秘密。2013年底,太太不敵乳癌病逝之後,曾愷芯突然覺得無所牽掛了。

「隔年年初,我五十歲,我有點豁出去覺得機會來了。發生最糟的狀況,我都能接受。我甚至想過,如果變性之後,我不再有朋友也沒關係。如果學校不願意接受我,那我就辦理退休。」

曾愷芯的語氣溫柔而堅決,從更換臉書顯圖、擦指甲油、換女裝、化妝開始,一步步鬆動自己的性別角色,希望在半世紀的等待以後,為了自己活得更自私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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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變裝到變性:我習慣了內心要堅強

學生們交頭接耳,一中有個變裝「出櫃」的老師,他曾經是男生,現在看起來像女生喲。老師們微笑打量或約她懇談,別人眼中一夕的改變,已在她生命裡醞釀了40年。自由跟勇敢從來不是單薄的詞彙,那是她用生命的執念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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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穿女裝,當然心裡還是有障礙,擔心會不會被看穿,去上廁所會不會被人趕出來以為是變態。」

台中一中的環境相對自由,想像中的家長告狀或學生抗議事件一次也沒發生,有的學生坦言剛開始並不習慣,有的學生稱讚她的女裝扮相,曾愷芯感謝所處的友善環境,讓她能拿真心交換。

「我很幸運。跨性別族群不容易,承受著內心與外界的雙重壓力。一來內心很矛盾掙扎,二來要面對外界投射的眼光,許多人會質疑與誤解你。在雙重壓力作用下,我們習慣了內心要堅強,習慣了要想辦法保護自己。」

放膽變裝後,曾愷芯也諮商醫師服用女性荷爾蒙,她很明白服用藥物會有危險,但如果能夠更像女生,她願意承擔短命風險。曾愷芯跟醫師開始評估變性的可能,想更貼近自己的性別認同。

2015年8月14日,長達十個多小時的變性手術,這天是曾愷芯的重生日。「我拿到身分證字號的時候真的好高興,第一個數字終於從一變成二了,我也告別我不認同的陽性器官,不再困擾了。」

曾愷芯的靈魂不再流浪,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女身」為家。那一天後,她可以用她喜歡與嚮往的方式去觀看這個世界,世界也能用她期待的方式與她共處。

我因曾愷芯說話時的懇切動容,曾國昌與曾愷芯並不是對立的兩面,這兩個身份經歷都存在她生命裡,曾國昌不是死去,是終於活了過來。她的身體是一座花圃,有能力涵養與綻放不同的花。

做女人後的這半年:少了刻意多了自然

手術後正好近半年,我問起曾愷芯獲得女人身份後有沒有什麼轉變,她靦腆的笑了,「變性手術前後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大差別。生活的適應對我而言很相似,社會對我的身份想像,手術前就潛移默化地進行了。」

變性後,得到更多的是心安理得,身體與心靈契合,不需要向世界交代什麼。曾愷芯的諧音很像「真開心」,成為女人之後,曾愷芯的每一天都很開心。「手術後,偶爾時間來不及,我也不上妝了。變性對我而言像找到某種安定吧,不需要刻意證明什麼,多了更多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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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西蒙波娃那句,女人不是先天生成的,而是後天形成的。每個女人都有「形成」女人的路徑,曾愷芯也一樣,只是她成為女人的過程,比我們來得更長,多了更多疼痛。我偷偷地看了一眼曾愷芯,現在的她臉上僅輕輕掃過淡妝,神色明快,選擇穿上中性的夾克衫,與其說她更是個女人了,我覺得更是性別的概念在她身上自由了。

手術過後,長年反對她變裝變性的媽媽來醫院看她,靜靜放下一鍋鱸魚湯,曾愷芯緩緩喝湯,想起自己還是媽媽的小孩子。

「其實事後,媽媽還是不太能夠接受,她很難過我也很難過。但當女人是我太久的夢想了,我不想因為顧及別人,自己痛苦的活下去。我也學著接受,因為我努力過了。」

這或許不是大家心目中期待的完美結局吧。有更多時候,溝通並不美好而很疼痛;有更多時候,衝撞不會帶來皆大歡喜的結果。但即便家人與社會無法伸出諒解的雙手,你還是要深信自己為什麼不妥協。比起精神承擔的巨大壓力,或許身體上挨的那幾刀從不算什麼。

曾愷芯用肉身鬆動社會大眾的想法,關於女人的細節,都讓她深深著迷。她拜師學化妝,說自己最喜歡大地色妝容,她親手勾勒女人的藍圖,慢慢成為想要的自己。

「我從小就很羨慕女人有許多漂亮的小細節。指甲、眼睫毛、彩妝、首飾、式樣不同的衣著,女人好美。做女人最幸福的一件事情是能裝扮自己,被自己喜歡。」

性別沒有標準答案:我心裡住著女人,我也愛著太太

變性之後,很多人問她,那你愛過太太嗎?那是把性別認同與性傾向混在一起了,性別認同是心理認為自己屬於什麼性別;性傾向則是自己喜歡什麼性別。「我心裡住著女人,我也愛著太太。」

曾愷芯笑笑說起太太,那段共處的時光從未過去,「我常想起她,她跟我剛好互補,她活潑又健談,我內向又害羞,我們兩個都想要小孩。開玩笑的時候,就創造了個虛擬的小女孩,叫做小妞。太太也開過我玩笑,說上輩子說不定我曾經是小妞。」

曾愷芯說起婚姻簡單而深刻,婚姻是什麼?婚姻是兩個人相愛又願意共同生活,如果能夠一輩子當然也很好的心情。我想著或許,太太是知道的,知道曾愷芯懷抱做女人的夢,只是等不及她開口了,只好下輩子繼續相惜相愛。

現在曾愷芯身邊也有跨性別的姐妹,社群網絡是新生的虛擬聚落,他們很容易認出彼此,形成同盟。「我身邊的跨性別者多半想變性,但是因為沒錢或環境壓力而沒辦法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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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能不能不是非男即女的二元對立,而去包容橫亙其中的游離狀態?我們想當誰,我們想愛誰,這明明是一輩子都困難的問題,我們不能只期待標準答案。曾愷芯分享學生的例子,「他是性別特徵打造者,和我一樣喜歡扮女裝,而且渴望看起來更像女生,想動整型手術把臉型變得像女生。不過他的性別認同依然是男生,只是喜歡扮裝。」

「或是大家常常嘲笑的 Tony Chen,他的氣質比較陰柔,但他沒有想變成女生,卻常常被製作單位要求扮女裝。」曾愷芯歪著頭,說 Tony 之前請她去上課,她很理解因為性別氣質被社會嘲弄,卻只能摸摸鼻子陪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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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人對性別氣質、性別認同、性傾向的認同是很斷裂的,依然會依循異性戀或非男即女的脈絡想像,這是我覺得比較可惜的地方。」

曾愷芯是格外含蓄的,她深愛著女人,疼愛自己女人的身體,也憐愛著因為性別氣質不符期待而被排拒的人,性別氣質、性別認同、性傾向,都是太過深刻的課題,要用一生之長回答自己。

我很喜歡曾愷芯輕輕把髮梢往耳後塞的小動作,一如她是細膩擁抱世界的人,比想像中更理性。她說跨性別族群需要的不是她的鼓勵,而是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讓自己經濟獨立,才能選擇更性別友善的環境;她溫柔地說自己想要的是單純穩定,沒有太多變動的生活,簡簡單單就很好。

她的世界裡沒有恨,只有非常強壯的愛。曾愷芯說自己喜歡蔡依林,也喜歡張懸的寶貝,「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這首歌,我多想好好的為她大聲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