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台北詩歌節《詩的公轉運動》即將揭幕,我們訪問了策展人楊佳嫻老師,聊詩寫下的青春、聊女詩人的婉約、聊作者的不濫情,老師最後告訴我們詩讓片刻所成的永恆:「可以對愛後悔,但是不可以對詩後悔。」

「還有五天……」電話中你說
聽見整個世界為我們
嘩嘩翻動──日子是一冊翻熟的
美麗的書
—— 節錄至〈旅行排練〉

第一次讀佳嫻老師的詩,是從〈旅行排練〉開始。頁頁相連的書,也是日日翻動的日子,那時候的我總想著在這樣容易失去滋味的生活裡,好險我們還有詩,也好險我們還能讀詩。

佳嫻老師的詩總能在向經典致敬之際,藉由精煉的文字,遊走於傳統與前衛之間,書寫出情感裡的相親與可膩、矛盾與傷害,來譜出那些在生命中暗動的旋律。

一見佳嫻老師本人,恰如其詩,也非全是其詩。老師提起詩與人生時,時而大笑,時而正經提出見解,總帶有些自由而偏執的氣質,就像她筆下的文字,從不會只有一種固定的氛圍。但老師也遠比那「詩人」的稱號來得鮮明,那些躍不上稿紙的細節,都悄悄被藏匿在現實中,「讀者所閱讀的其實不只是我,也是他們自己。」沒有解答與捷徑,老師等待大家自行去逼近與解讀老師的人生美學。

與詩相遇的青春與後青春

老師讀詩的起點是從席慕容、鄭愁予等能打中少年心中滿溢想望的詩句開始。「那時的自己是深情到了極點。」佳嫻老師笑著說,她未曾忘記的中學時代,除了那些纏綿的詩句以外,還浸浴在宋詞、陳義芝帶有古典風味的早期詩作中。

青春期傾心的文字,或許現在總讀來有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羞赧。可是佳嫻老師卻下了另一種註解:「可是從吳爾芙定義下的『普通讀者』那真純的眼睛來看,當時被觸動就是被觸動了,在那個時空的點上,那首令人震顫的詩,就是獨一無二。」

或許那樣呢喃的青春所留下的,成就了老師現在詩中的精緻與柔美。但在老師逐漸成長以後,帶給老師更多撞擊的反而是現實的粗礪,而不再只是歌頌愛與疼痛的純粹。「詩不只是青春的文類,也會隨著年齡變老。」老師看我睜大的眼睛裏充滿了疑問,又繼續解釋:「就像我早年讀鄭愁予,也為了那噠噠的馬蹄而感動,但後來我發現,鄭愁予有很多九十年代以後的詩寫得更好,只是名氣沒像早年那麼響亮。」

進入了後青春,隨著歲月的裹綑,曾經那無法被壓抑的浪漫也開始低調了起來,流浪與等待成了生活這圓其中一角。「曾經我也不懂羅智成、不懂楊澤,但長大了以後,像是《寶寶之書》中那一行詩——時間並不理會我們的美好,卻發現寫的在在都是心聲。」佳嫻老師這麼形容自己跟詩一同成長的歷程,在風花雪月之後,「詩的胃口也被養大了。」

詩不是精準的敘事,是一種體悟,詩有自己的答案,看到自己不懂的詩,如同在黑暗和透明之間,填入自己的想像。不同的年齡閱讀感受是不一樣的,而佳嫻老師讓我明白詩的美正在於它的時間不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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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女詩人的「婉約」?不甘被定義的性別氣質

張愛玲曾這樣寫過:「這些看不見的纖維,組成了我們活生生的過去。傳統的本身增強了力量,因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新的人,新的事物與局面上。」那些詩的浪漫與纖細也確實在多年以後,影響了佳嫻老師寫詩的趨向。

將日子的瑣碎經過轉化後,以鍛鍊過的華美置入詩裡,擅長引用古典是很多人對佳嫻老師詩句的第一印象。但是,佳嫻老師的詩句還帶有別種特別的氣質,顯然不那麼容易被打動,而不只滿足於一種典雅的姿態。從高雄前鎮出身的佳嫻老師就曾這樣形容自己:「因為性格的緣故,精緻中總有些粗纖維,柔美裡尚能聽見風雷。」

所以白靈曾分析佳嫻老師詩中並存的陽剛與婉約形象,老師自己也稱:「我的詩中確實有很多這樣性別混雜的例子。」老師很早就對自己兼有陽性與陰柔特質是有自覺的,女詩人不一定在文字上都溫柔以待,也不一定就不能表現出閨秀之氣,婉約也不代表她就是附屬者:「即使是在表達等待的傷害的詩中,也還是有堅硬奇掘的想像。」

「我們的身體多麼富於感受,多麼沈重 / 卻終於掌握了怎樣在 / 隱形火焰中置換性別」

在〈雨中長巷〉中,佳嫻老師說「我」曾經是女人,也說「我」曾經是男人、孩童、母親,這種在詩中變性的寫法,讓人感受到女人不只有一種角色,男女之別在老師的詩句中從不是逕渭分明,而是流動的自取。

「就像很少人知道我喜歡妖怪文學,有些讀者認識我本人以後,可能會覺得有落差感。」佳嫻老師大笑著舉了另一個例子。我們對女詩人與女詞人的想像往往會流於既定印象的狹隘,林黛玉不只是葬花的易傷,李清照也不僅是閨怨的固守,「大辣辣與纖細敏銳,可以是並存的狀態。」眼前的佳嫻老師時而開起玩笑,時而露出開朗而豪爽的笑容,都印證了詩剪裁過後的人生應當是立體的,而不是平面得只剩下一種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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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需要時間去鍛鍊

不只是對女詩人的刻板印象,佳嫻老師還認為:「拿文字去與實際的人生比較,這是一種苛責。」佳嫻老師形容讀者的入戲,有時是反將了寫作者人生一軍。

「就像當時三毛自殺,很多讀者都覺得自己被欺騙了,當我始終相信她是帶著『真』來寫出那些充滿勇氣與力量的文字。」眨了眨眼,佳嫻老師又補充說明:「但是文字是作者的一部分,並非重疊的關係,將文字和人生所經歷的一切合起來,才是完整的那個人。」

對佳嫻老師而言,這樣的「真」是需要時間去鍛鍊的,而不是像個孩子般毫無修飾就能成「真」。佳嫻老師開始寫詩是因為高二時擔任校刊社社長,因為辦了文學獎只好自己也「撩落去」寫詩,她直言當時的自己對於詩的理解仍是很表面的,多半從各種詩選中勉強拼湊、模仿而得,最後製造出一種片面、造作而乍看像是詩的產物。

直等到大二、大三以後,上 BBS 的貓空行館詩版,佳嫻老師才大量地寫詩。當時老師的詩更傾向於強烈的直覺,例如腐爛、腥臊等詞語屢屢在老師的創作中出現,而且老師往往不打草稿,落筆就是一氣呵成。「那樣子的詩,我現在也已經無法寫了,寫出來只是種違背本意的斷裂。」曾經老師憑著一種創作的本能反應,讓腦海中自然浮現的一切帶著筆尖自由行走,但現在的佳嫻老師更偏重於「力」的克制,而且時時修改。

怎樣的作品才能成「真」呢?「創作必定都要從自己被觸動的人生經驗出發。」佳嫻老師為自己心中「真」下了定義。所謂的「真」無關乎使否使用隱晦的手法,無關乎屢次修改,以期精準找到那搖曳模糊的存在——坦誠與剪裁始終並不是衝突的兩件事。

「作家是某種程度的暴露狂。」佳嫻老師笑著註解。直率地描敘也好,含蓄地隱喻也好,作家都是在寫作的當下,把自己一部分的人生交換給讀者自己去詮釋,以求那千里之外的共鳴。因為那些作品裡的私經驗,往往可以在讀者身上重栽,而撫慰毫不相識的另一顆心。

所以「真」是你捕捉到了當下心靈的觸動之後,藉由自己的文字將世界的輪廓描繪下來。所以縱使有一天,你的人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但那文字就是你的此時此刻,就是你再也不會重複的絕對存在,讓片刻成了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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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濫情」才能將巨大的悲傷舉重若輕

愛情,是佳嫻老師筆底永恆的命題,也是鍛鍊過程的絕佳材料。愛情佔據了老師詩的疆域,然而佳嫻老師的情詩,絕非文藝少女的浪漫呢喃,也不是小家碧玉的悲傷絮語。

愛情即人生,但能像甫看開首時,始終那樣美好嗎?在佳嫻老師筆下,愛情不止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還有相處和生活。正如佳嫻老師曾在詩作〈人間〉中譬喻,她和情人同處一室,這一室卻是處處危機四伏:廉價書櫃隨時可能倒塌,炊具與文稿隨處散置。這小小的房間中,有時能為我們繁瑣的生活中增添一些離地的甜,但也能苦味四溢,這樣的禍福相倚、五味雜陳才是人間。

正因為端視著現實,佳嫻老師在訪談中這樣形容一個好的作者:「在深刻的悲傷下,以不濫情的方法書寫。」我好奇地詢問了老師何為濫情的標準?老師給了我這樣的解釋:「越巨大的悲哀越要舉重若輕。」

「就像是平路《行路天涯》中那頭油的味道,對我來說這樣的感觸才是深具重量。」佳嫻老師這麼說。《行路天涯》以孫中山和宋慶齡這年齡上相距三十歲的老夫少妻作為主角。在望族的宋慶齡一生就做過一個自主的選擇——在沒有家人的祝福下,嫁給了孫中山。

她想起了枕巾上丈夫頭油的味道,婚後,洗的多乾淨都沒有用,那是某種迴繞不去的氣息。」

通篇小說都未曾赤裸直寫宋慶齡熱烈的情感,但在偶遇孫中山那一瞬間,她嗅到髮油的味道,心中盤算著要為這男人打理衣襟,唯一的方法是將他據為己有,以味道來道盡了她再也無法從「孫夫人」身分逃離的命運。

對佳嫻老師而言,創作要知所進退,真正雋刻在心上的悲傷是不會每天在生活中操演,在急於分享的臉書時代,更能看出一個人的下限:「作家不會天天在臉書上向大家報告現在又淚流滿面了,這樣沒有節制、沒有沈澱,反倒像是一場公開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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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不重要,你喜歡這首詩,詩就是你的。」

佳嫻老師在寫作之外,除了在清華大學中文系擔任助理教授,也從2011年開始,擔任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至今。同時在研究、創作、策展之間流轉,老師笑著說自己是:「無法只專注在一件事上的人,但這樣被切割的生活反而讓我保有想像力。」

但佳嫻老師不管在哪種角色裡,都謹記著:「不要輕視讀者。」

對老師而言,文學是種生命姿態的展演,不需要刻意向讀者解剖創作背後的每一個細節與脈絡,讀者自己有能力從作品中揀取有感的部分,並在咀嚼之後,去找出和自己經驗相合之處。「就像有許多讀者遇到我的時候,會問我這些詩從何而來,我總是想我的故事並不重要。」

「你喜歡這首詩,詩就是你的。」佳嫻老師從未認為自己的作品是楷模,能教導讀者去複製人生,所以老師始終與讀者站在一起,「和讀者的關係更像是交流。」老師細數著過去後表示。我們的現實生活以外,都應該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度,把生命中最純粹、最喜悅、最憂傷的那一部份提煉出來,否則就全被現實消磨了。

為什麼要讀詩?佳嫻老師給了我們這樣的答案:「我常常看到有人連過馬路都在滑手機,這個時代需要慢一點。」讀詩讓我們看見缺憾,而不是去盤點我們所擁有的東西。例如俗世的價值觀總拿是否有錢、有名、有權、有地位、有聲望為標準,但卻沒人會說:「我有詩」。所以,詩不是讓你擁有什麼,詩只告訴你缺少了什麼。

為你讀詩:忘記我,我便永遠在你心底

我們擁有的東西只能說明我們的物質水準,而詩屬於人生「美」的品質。如同佳嫻老師在後記〈致孤獨燦爛不後悔的那些〉中說:「詩是我最珍貴,不值得愛的不值得寫成詩。可是一旦寫了,永不後悔。可以對愛後悔,但是不可以對詩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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