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剛畢業,女朋友就懷孕,我問阿智這種感覺像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只告訴我:「就好像念書的時候老師要你去罰站,你就得乖乖去罰站,這樣。」回頭看過去,我們都深深慶幸。慶幸自己沒有白白活過這一趟。

我的第一批員工,是我開幕一個月後來報到的。介紹他們過來的,是我以前安親班的學生。當年我大學二年級打工的安親班學生,一轉眼已經十八歲高中畢業了。

阿智是其中一個,也是唯一告訴我,暑假過後還想繼續做的人。我對他的印象很不錯,是國術選手,經常參加比賽。第一次注意到他,是一次車子施工的時候,那車子的塑料件氧化得很嚴重,本來應該黑得發亮的塑料,已經完全發白。因為我的店屬於高檔的汽車美容,這方面也是要處理完美。

阿智聽到我的吩咐之後,很細心地把所有氧化的部分處理完美,藥劑完全沒有沾染到其他車漆。順帶一提,速度還很快。他在工作的時候有一種毫不莽撞的成熟,嚴格說來為了達成結果,沒有允許自己犯錯。

我就在旁邊看著,他一開始有些緊張,我沒表示些什麼,連揮手讓他自然一點都沒有,有一種惡作劇的姿態。

事實上身為一個現場的技術人員,不可避免要在客人的視線下施工,有的人客人在旁邊就會緊張僵硬,要很久才會適應;有的人一邊做事,客人開口問東問西或者隨意聊天,動作就錯了、漏了,好像一個魚竿甩出去的時候鉤到了自己,本來客人是魚,這下子自己才變成了魚。

阿智緊張了沒有一下,就開始進入自我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有他眼前那台車。相較於我施工的時候,他的「忘我」更加激烈。我想他可能在這個行業找到了自信,而適當地鼓勵員工這種心靈雞湯,我一直都駕輕就熟。阿智很認真地告訴我,暑假過完他想繼續做,其他朋友可能都會去上大學。

「你不繼續念書嗎?」我問他。
「沒辦法,我要養小孩,老婆快生了。」他說。
「你有小孩了?」

他笑了,眼睛瞇瞇的。


圖片|《洗車人家》,攝影|賴小路

高中畢業女朋友意外懷孕,他就乾脆把孩子生下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當時的表情,但我想肯定是嘴巴張得很大。這種電影情節竟然真實上演,我覺得這個店開得真好,突然明白關起門來寫作是多麼愚蠢,多麼眼界狹小。知道這件事,跟這件事的主角活生生站在你眼前,那肯定是兩回事。

阿智後來就真的留下來了,中間有一次曾經想離職,被我挽留。挽留之後的當天,我接到了阿智媽媽的電話。

「老闆,我是阿智的媽媽。非常謝謝你給阿志磨練學習的機會。」

阿智是單親家庭,媽媽一手撫養長大。因為工作很忙,偶爾也照顧不到阿智,萬幸的是,阿智雖然愛玩,但也沒犯下太過嚴重的錯誤。如果太早結婚生小孩這件事,對於普世價值來說不算犯錯的話。但媽媽很擔心阿智,因為阿智跟她說,他想去刺青。

我安慰她:「媽媽,我知道你擔心,但是我也要說句公道話,刺青不代表就是學壞,有時候只是年輕人想要表現自己,想要展現自己的個性以及流行而已。」

「不是的,老闆,我那天偷偷聽到他講電話,說要跟人家去拓賭。」

拓賭是黑話,代表兩方人馬各自找人談判,說不定一言不合就會發生激烈衝突。當然肯定不會像電影《古惑仔》那麼誇張,但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我沉默了片刻,告訴媽媽我會處理這件事。

過了幾天,我委託當兵的同梯小維到店裡來一趟。

小維雖然年紀小我一些,但也算是社會人士,對於這些小混混的日常再熟悉不過。我逮了個時機,讓小維跟我聊天,阿智恰好在旁邊聽。

小維說著自己前陣子發生的一些大事,然後非常配合地長吁短嘆,說現在當兄弟真的很不好混,大家都要談錢,當流氓根本賺不到錢。他很多兄弟最近不是跑去開貨車,就是找工地的工作,真正想以流氓當職業,難。

話鋒一轉,小維看著阿志。

「聽說你想跟人家去拓賭?」小維超直接,我完全傻眼。

阿智一臉尷尬:「就是好奇。」

「沒什麼好好奇的,」小維用力搥了自己胖胖的胸口,「跟我去,我帶你去見識什麼是真正的輸贏,什麼是真正的冤家(吵架),你很快就沒興趣了。」

阿智看著我,露出求救的眼神。

「好了啦,你不要亂嚇我的員工。」我笑著。但是眼神卻對小維充滿肯定。

那次之後,阿智再也沒有想過要去見識流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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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剛畢業,女朋友就懷孕,我問阿智這種感覺像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只告訴我:「就好像念書的時候老師要你去罰站,你就得乖乖去罰站,這樣。」

他老婆臨盆那一天,我讓阿智放假去陪產,晚上再繞過去婦產科隔著玻璃看他的孩子。包了一個不算大的紅包,嘴裡說著「恭喜啊」、「真的好可愛」這種話,事實上剛出生的小孩,躺在那裡怎麼看都長得一樣,皮皺皺的,小小的。但也真說不出「哇,你的孩子好⋯⋯皺喔」這種話。

成了小爸爸後,阿智休息了幾天就回來上班,也沒聽他說晚上要起來餵奶之類的。那些女男平等、那些溫柔善良的另外一半似乎不是課題,對十八歲的阿智而言,那只是生存。只是日常。

而阿智人生學會的第一個成語,我印象深刻,就是「欲蓋彌彰」。當他車內吸塵沒有做到很好被我檢查出來,而且試圖拿客人的面紙盒蓋住那個比較髒的部分,我跟他說這樣「欲蓋彌彰」不是辦法,反而會更明顯。

他愣在那裡,一個字、一個字問我這四個字究竟怎麼寫,是什麼意思。那一瞬間我彷彿回到了大學打工的安親班,班上的孩子拿著考卷問我,老師這個成語是什麼意思。後來阿智很喜歡這個成語,我很意外一個長到十八歲的傢伙,怎麼從來沒學過成語?

我想起小學三年級,老師總喜歡讓我上台,在早自習的時間,對著全班同學講成語故事。那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以後會當老師,我喜歡把成語的故事講給同學聽,我講的第一個故事就是「方寸已亂」,那是三國時候的故事,講述因為母親生病而整個人心慌意亂。

站在講台上有種權威感,我可以呼喚同學將成語抄在聯絡簿上,一度模仿起老師授課的模樣。後來我當上了安親班老師,也因為安親班學生的介紹阿智才來上班。所以算起來,我與阿智的緣分可能從我八歲國小三年級就建立起來了,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有出生!

從那之後,我試圖每天教他一個成語,然後變成一個禮拜教他一個,接著不到一個月我就放棄了。阿智果然沒有學成語的天賦,也沒有學成語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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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智在我這裡做了不短的時間,離職的原因也很有趣,因為覺得薪水太少。薪水少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前一個月因為生意好,加班多,所以薪水加上獎金,他拿了相當高的金額。下一個月因為他遲到有點嚴重,加上業績獎金減少,扣掉了全部的全勤獎金,與前一個月差距有些大。因此他就決定離開。

在當老闆初期,我很喜歡以「好為人師」的樣貌,告訴員工應該如何在工作中找到自己的成就感,事實上就是告訴他們,雖然薪水不理想,但是你會有成就。薪水會調整,但成就感找不到就沒救了。然而,這個世界必須要先有好的薪水,再來找成就感才對。有人說,他是有了小孩才開始學怎麼當媽媽/爸爸,而我則是開了店才學習怎麼當老闆。

阿智的離開讓我覺得很可惜,可是也無能為力,畢竟要照著規矩來計算,否則對準時上班的員工不公平。這就如同學校考試會抓作弊一樣,如果因為作弊得到高分卻不被舉發,那對認真念書的同學來說,就真的太不公平了。我還記得阿智離開前的樣子,雖然回憶的畫面有些因為夏日的炎熱而氤氳。

一天下午,炙熱。我看見他拿著隔壁水果攤賣的現搾果汁,放在窗戶旁邊,一邊笑鬧一邊跟其他員工說,不知道晒太陽多久,這個果汁才會炸開。那個時候我大概明白了,這個人應該留不住。當一個人選擇做這件事,卻沒去思考果汁炸開之後,整個休息室會多麼淒慘,我想他大概對這個地方已經沒有歸屬感。或者說他是想過的,只是不在乎。

這些年我學會了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一開始,如同阿智這次一樣,我還會費著心思解釋,後來我慢慢學會了點頭,謝謝他辛苦的付出,祝福他鵬程萬里。

人來來去去,自己必須很快地習以為常。我是個感性的人,阿智離開的時候我卻很理性,跟他談了很久,最終沒有勉強。

這種理性不是選擇,沒有可能任意變換。就像「啊,今天我想要成為一個感性的人」,那我就一邊上輪胎油一邊寫詩吧。這不可能。

這理性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理智地接受結果,並且趕緊徵人。不這樣做,我早就被淹沒在人來人往的洪流中了。

但我經常想起這些人的事情,在記憶中不斷疊加。經常會後悔自己某一秒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很希望重來一次。結果這個希望變成現實,我一直有新的機會跟新的員工修正自己說的話、做的選擇。這樣看起來,我真的太幸福了。也因為這樣的幸福,才可以寫下那麼多故事。

而這麼多事情之後,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人如果脫離了你的生活圈,那就讓他離開,不管如何看重,不管如何珍惜,你都無法跟他待在同一個溫度層。

「你要記得,很多人會看衰你,你那麼早結婚,身邊的朋友一定會私底下等著看你的笑話。記得,無論如何,堅持下去,讓那些看衰你的人跌破眼鏡。男人就是要這樣,不要認輸。」這是我最後跟阿智說的話。

事實上把結婚改成「創業」,也就是我跟自己說的話。

截至目前為止,阿智婚姻還維持著,前些日子買了一台賓士,來找我做鍍膜。我親自做的。看見他過得很好,我心裡也踏實很多。婚姻美滿與否不足為外人道,但至少我知道他堅持住了,即便沒有緣分繼續一起工作,但是彼此的人生還在繼續,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偶然的交錯總有一些獲得。

回頭看過去,我們都深深慶幸。慶幸自己沒有白白活過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