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台灣女詩人李蘋芬,她講述了自己畢業後曾做過一年的高中國文老師,之後投身入學術圈,這些經驗帶給她什麼啟發?

專訪上集:【台女第一人】專訪詩人李蘋芬:我擁有的很有限,慶幸我還有詩

研究所畢業之後,蘋芬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擔任高中國文老師,試圖碰撞出自己的可能性。

因為自己在高中時的挫折,她深知青少年時期的脆弱,因此用盡心力去看顧她的學生們。用一週的時間記住八十人的名字、每天醒來都在想今天要跟學生談什麼。

「我以為我是麥田捕手,結果丟失了自己。」

時數對於高中老師而言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她總費心思量在有限的時間、特定的篇章裡,怎麼盡義務又發揮自己的所長,同時又不拋棄那些還沒跟上的學生。她苦笑地回憶,那一年的時間,她沒有時間關心自己,文學和創作退到很後面的序列,連閱讀都是奢侈。

然而作為一個詩人,蘋芬仍然努力想為學生多帶來一些什麼。「比如作文,我盡量不選常見的命題式作文,我要學生去處理、辯論、思考一些社會議題,像是死刑存廢。」

蘋芬認真地說,文學不是空中樓閣、不是軟綿綿的堆砌辭藻,文字可以充滿力量、去應對這個世界。「對文字能做到的事,我有更多的期待。」她堅定地說。

一年的教學經驗,蘋芬收穫了最珍貴的禮物:班上一個立志唸三類的小女生,在上完她的國文課之後,決定轉到一類組,想做一個律師。這是「死刑存廢」作文種在學生心中的種子。

帶著這份美好的收穫,她拒絕了一個在縣市第一志願高中代理的機會,選擇回到學院的懷抱。

「我想長久和文學為伴,跟自己相處,有時間自我觀照。學院可能是比較適合我的環境。」到高中教書或投身不可知的學術界是一個生命轉彎的地方,但為了維護小小卻強韌的詩心,這決定她一做下兩年,未曾後悔。

作為研究者,我不讓作者左右我的詩歌詮釋

作為一個詩人,進行詩歌研究,是什麼感覺?蘋芬誠實地說,寫詩和寫論文真的是兩回事。

「我的論文可以被輕易地辨認出,是一個詩人寫的。詩歌追求『不要順理成章』,論文卻需要縝密的邏輯。」蘋芬的指導教授,同時也是知名詩人唐捐老師,總是提醒著她要區分學術語言和詩歌的語言。

「老師覺得我的文字太濃縮、太精煉了,論文應該仰賴緊密扣合的一字一句,推出自己的論述。」不過,研究者的身份也不是對蘋芬沒有幫助:「我覺得研究的眼光會影響創作,跟沒有學術背景的創作者相比,我對於文體和技藝的操作更有自覺。」

10 月中,蘋芬受邀到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與她的研究對象零雨同場談詩、讀詩。

「這次談的是零雨的《女兒組詩》,一共 10 首作品,談女性的側影。詩的最後,詩人說女性的處境『如此都完成了而已』,我覺得這看似若無其事的反高潮,背後有強悍的力度。」零雨當場並沒有認下「強悍的力度」這樣積極的評論,只說那是一種無奈的姿態。

不過蘋芬卻對「不同於作者的詮釋」泰然處之:「我不會因為作者自己的想法左右了我的觀點,因為詩具有多義性。」

除了在學院裡談詩歌創作,蘋芬也屢次受邀到台北詩歌節和其他大小的詩歌活動進行詩人對談。

「我覺得在學院裡和在文學性比較強的活動上談詩歌感覺很不一樣,『個人性』的凸顯程度非常不同。比方說在中研院的座談就可以比較聚焦在『詩歌的技藝』,這是平常的場合很難聊的,但在學術場合大家可以就某一句詩行、詩歌節奏、口氣、訊息量的疏密進行很細膩的分梳。」

而在推廣詩歌的對談裡,則講求創作者更多的個人揭露、經驗談。一次,追著聽了兩場蘋芬對談的聽眾過來興奮地說「第二次聽得比較懂!」這讓蘋芬開始思考和比較,發現第二場她說了更多自己的故事:

「就詩歌而言,作者的故事更能夠幫助讀者把握內容,推廣文學不是只能講文學,故事其實是一種邀請外人加入這篇作品的方法。」

每次文學獎,都是女詩人看見我

從高中投身文學創作至今,不知不覺蘋芬已經在詩壇待了多年。我問蘋芬,在「台女第一人」書寫的年代,女詩人還是一個特殊群體,當代的女詩人在文壇中又是什麼處境?

「前幾天詩歌節對談,我們其實有討論過一個問題就是:『你讀詩的時候,分得出來這是男性還是女性的作品嗎?』在場三個女詩人全部都說:『我分得出來。』」

蘋芬說著苦笑:「感受世界的方式不一樣,這很基本,但不容模糊。好難用言語把它精確地表達出來。」蘋芬強調,她這樣說並不是想要把女性隔離為一個特殊的群體,而是因為性別之間的差異本來就存在。

一個例子是,妳的作品在誰的眼前發光?

蘋芬分享她的親身經驗:「我很常遇到的事情是說,當我的作品進入比賽的機制、我必須要被評選、被比較的時候,通常拯救我或者看見我的,都是女詩人。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就是好好寫我的詩,我什麼都沒做,但是⋯⋯我親身遇到這種狀況,數不清的次數。」

文學沒有絕對好與壞,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標準。蘋芬在詩歌評選的遭遇,有意無意間印證了她對「創作者性別」的觀察:男性和女性寫出來的詩真的存在差異,而那個差異會藏在看似客觀的文學審美底下,影響了什麼是好詩、誰是被褒揚的詩人。


圖片|作者提供

對此,蘋芬仍有她的堅持:「但我不會因此改變我的創作,我不喜歡在作品裡做太多刻意的東西。」

在陳秀喜的生命故事裡,我們看到她在創作以外,還對許多人有著鼓勵和提攜之功。而從蘋芬的親身經驗裡,我們看到一位女詩人要在主流的意見中被看見,需要多麼努力,而這種「被看見」,有時甚至仰賴著同為女詩人對女性關心的主題、形式、意象、技巧、韻律的喜好。

在過去許多成功女性所分享的故事裡,我們都能看女性作為群體互相支援和理解的重要性。

而在文學的場域,這種性別差異往往被包裹在看似客觀的文學鑑賞標準,我們必須要勇敢剝開審美標準裡複雜的內涵、看見藝術好尚和社會價值相互影響的結果,才能有機會破除曾經僵固而逐漸有望鬆動的權力結構。讓文學,成為所有人的文學。

(同場加映當江湖遇上詩詞 專訪《罪夢者》導演陳映蓉:我想喚回的,是文化感連結

邀請讀者一起來讀的第一首詩

訪談最後,我邀請蘋芬為吾思的讀者介紹一首入門的詩作。她不假思索地推薦了小令的〈算幸運吧〉。

「他的詩不難懂,很生活化,不會一直關注在精神和形上。生活化的詩比較容易讓人進入。裡面的感官性很強,很容易抓住讀者的注意力!」蘋芬說。

把我的夢分一點給妳
泡沫細如碎雲帶核桃香氣
午後時光比穀物金黃
豪宅或憂鬱症都不夠平衡
算幸運吧我離開飢餓的敦煌
離開三鮮炒飯的蝦仁魷魚海參
牛肉餡餅是愛人的小舌怕燙
湯汁用後搖方式流淌
四點醒來的蛋餅
四點睡去的美術行
肩帶滑落於妳
空瓶站立於妳
還能如何更傷心地羞怯
冬日枯葉緊抓枝條翻飛
我緊抓妳
回家再說的每一吻落如麥浪傾身頻頻

——小令〈算幸運吧〉

延伸閱讀:小王子教會我們的成長練習:馴服不是強迫對方,而是真正接納對方

從台灣第一位女詩人陳秀喜到當代的女詩人李蘋芬,我們看見詩歌的形式在轉變、性別的意識逐漸清晰。

女性不只寫灶台與育兒這些女性的社會責任,也不一定要在充滿荊棘的婚姻裡掙扎求生。

可是,女詩人書寫卻有一些共通點延續著:那或許是不一樣的身體帶來的生命經驗、那或許是日常裡偶然與社會的刻板印象和期待相撞,於是到了今天,女詩人的創作依舊值得提出來獨立的討論。

這樣的討論,既不是將女詩人從詩人的群體的抽出來、遺世而獨立,又不是泯滅女性從生理、心理和社會上感知到的差異,把詩歌與表現一律歸於個人。

從「台女第一人」到當代迴響,能與蘋芬這樣的敞開心扉的對話,能把性別作為一個議題自由的討論,真的也是「算幸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