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非普通教慾》、《單身動物園》、《聖鹿之死》到《真寵》,帶你一一剖析希臘籍導演尤格藍西莫電影中的女性慾望。

回顧 2019 年最風光電影,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真寵》(The Favourite)絕對會在名單之內。

他的電影向來生硬冷僻難入口,不僅僅是怪,還怪到讓你瞠目結舌,但在交出了《真寵》這部不能說是適合闔家觀賞,但至少稍微平易近人的作品後,不僅入圍了大大小小的電影獎項,知名度也大開,讓大家逐漸注意到這位獨樹一格的希臘籍導演。

尤格藍西莫同時也寫劇本,從他第一部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電影的《非普通教慾》(Canine, 2009),到後來開始與好萊塢演員合作的《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2015)與《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2017)等,劇本皆是出自他的創作。上述幾部他較知名的電影皆是以反烏托邦社會為母題以及對父權制度的批評,而這些電影尤其有趣的地方,是關於人性深處「慾」的探討,而其中「慾」,不僅是情慾、性慾同時也包含其他慾望,譬如對權力、自由或生存的極度渴望。尤其是到了最新的《真寵》中,父權的批評微微退居二線,取而代之的是三位女主角之間的權力鬥爭與愛慾情仇。

尤格藍西莫最初被注意到的作品《非普通教慾》,原文片名是「犬齒」的意思,但台譯片名其實也非常貼切,開門見山的讓觀者知道這部電影將會圍繞在「教」與「慾」這兩件主題上,而這部電影的敘事推演,可以說是因為女性的慾望被忽視,而導致一連串不可避免的後續事件發生。

在家中有最崇高地位,不容許任何質疑聲音的大家長(patriarch)「父親」,單純的認為男性才是帶有慾望的主體,所以為了讓已經成年的大兒子不會因為無處發洩的性慾積累而導致反叛,他付錢給公司擔任保全的女同事,定期載她來家中作為兒子性慾發洩的對象,但他萬萬沒料到的,是女同事未被滿足的性慾,將引發他另一個孩子「大女兒」的慾,而終至這個家族父權系統的解體。


圖片|《非普通教慾》劇照

女同事在幾次跟女兒們攀談之後,發現大女兒對外界的好奇心已經大到足以讓她予取予求,所以她順勢利用她每次帶來的外來物(髮夾、髮膠和錄影帶),來交換性服務,以滿足她的慾望,而在這樣的利益交換之後,原本作為溫室的花朵,除了父親給的資訊之外,完全未接觸外界事物的大女兒,透過女保全給的外來物,發現了原來外面的世界有會發亮的髮夾、有暴力的「洛基」,還有嗜血的「大白鯊」,相較於父親給的不痛不癢也不正確的知識(如「殭屍」其實是一種「小黃花」),這些外來物帶來的感官刺激,打開了大女兒的眼界,讓她發掘自己對於外界與自由的渴望,而這種種因為被忽視的女性慾望而堆疊推演出的情節發展,是高高在上的父親始料未及的。


圖片|《非普通教慾》劇照

而在《單身動物園》中,尤格藍西莫一樣用了反烏托邦為背景,但從原本小單位的家庭,擴大到了社會。《單身動物園》裡的極權社會,是非黑即白,你若沒辦法找到匹配的另一半,以成雙成對的伴侶狀態在社會中生存,就代表著你不適合人類群居的生活模式,不配作為人類,因此變成動物是你唯一的、合法的下場。

而天秤的另一端則是,若你沒有找到伴侶或不想配合這樣的伴侶制度,你有機會成為逃脫的、不合法的單身者,但在這個崇尚獨身主義的單身者社群裡,你絕對不能再對其他人類產生情慾,否則會被處理極刑。在電影中的「單身者集中營」飯店,是每個沒有另一半的人必須前往的地方,這間飯店兼具監禁、交友、狩獵等功能於一身,在入住之前,你必須選擇你未來另一半的性別,你可以是異性戀、可以是同性戀,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選項,而你在飯店裡居住的短期限內,你必須找到相配的另一半,你們之間必須要有至少一個共同點才能成為伴侶。

而這個集中營飯店同時是禁慾的場域,只有找到另一半的人有資格享受性愛,其餘的人則要接受飯店另類的性折磨,電影僅拍出男主角大衛(柯林法洛 飾)每天需要受到的性折磨,另外也拍出其他男住客因自慰而受到懲罰,但女性的情慾表現未以視覺方式呈現,與《非普通教慾》中的意識形態有些雷同,在《單身動物園》裡的父權社會中,女性的性慾是被動的,不如男性般需要時不時發洩。


圖片|《單身動物園》劇照

而有趣的是,在《單身動物園》中極端父權社會的壓迫者代表人物卻是女性(飯店經理與獨身者首領),她們的再現是嚴謹的、是冷酷的,而非我們常看到易於受情感催化的女性形象,而片中另一個鮮明的女性角色「無情女」(Heartless Woman),則是這個體制中的極端產物,在一切以二元標準運行的社會下,理性的判定吞噬了各種情感的渴望,讓她成為了比機器人更加無感的殺手,人性蕩然無存。

此外,雖然在電影結尾我們不確定男主角是否真的為了與女主角(瑞秋懷茲 飾)能長相廝守而弄瞎自己的雙眼,但相較女主角在得知自己雙眼全盲後,憤怒的控訴獨身者首領為何不選擇弄瞎男主角的雙眼來看,《單身動物園》中的男性角色似乎比女性角色還更具備在這扭曲的社會中最後一絲愛人的能力,又或者,以另一個角度來看,女性為了在這樣的父權體制下生存,存活的「慾」必須遠大於對於情慾的渴求。


圖片|《單身動物園》劇照

在《聖鹿之死》中一樣顯著的,是人對於存活的慾望可以消弭僅存的人性,母親可以犧牲孩子,姊姊可以與敵共枕,弟弟可以拋棄自我,而父親呢?父親則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主掌家人的生殺大權。

與《非普通教慾》雷同,這兩部電影都關注家庭結構中的父權系統,在《聖鹿之死》中犯錯的分明是父親,他卻(被迫)成為決定家人去留的角色,雖然在劇情設定上與這部電影所改編的希臘神話典故有關,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復仇手法為基底,但也諷刺了在父權系統中的掌權者(父親)不需要為自己的過錯而實際付出代價,又或者可以說,掌權者所做的一切,沒有對錯可言,因為對與錯是由他們自己評判的,如同片中男主角史蒂芬(柯林法洛 飾)所深信的:他做為心臟科醫生,是不可能殺死病患的,病患會死是因為麻醉出問題,麻醉師會殺死病患,但心臟科醫生絕對沒有殺死病患的可能。

而在這部電影中,將存活慾望體現的最極致的角色絕對是姊姊金(拉菲卡西迪 飾),在得知父親必須在母親、弟弟與她之間選擇誰必須被「獻祭」,她不僅百般討好父親,在父親面前宣稱自己願意為大家犧牲,另一方面卻用冷酷的言語讓弟弟認為自己將難逃一死,除此之外,她就算知道馬丁(貝瑞柯根 飾)是造成她家庭分崩離析的源頭,她仍決定引誘馬丁,希望他能帶著她一起離開,而在最後計謀未能得逞的情形下,她不顧自己雙腳癱軟無法行走,爬也要爬離這個家,爬離父親隨時會指向她的槍口。金展現出人類求生意志的本能慾望,跟《非普通教慾》中的大女兒和《單身動物園》中的女主角比較起來,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圖片|《聖鹿之死》劇照

到了《真寵》,尤格藍西莫電影裡的女性角色仍保有那份堅毅、冷酷,但多了更多層次。而在《真寵》中,以「性」的呈現來看,女性不僅是受暴者,也成了施暴者。在尤格藍西莫的幾部電影中,父權社會對於女性的壓迫,皆以「強暴」這個母題不斷呈現。

《非普通教慾》中大女兒最終作為男性性慾的發洩對象,在懵懂的狀態下被父親強迫獻祭給哥哥。《單身動物園》中壓迫者代表人物雖然是女性,但如同電影中不時演出的宣導短戲,沒有另一半的女性獨自上街,就準備冒著被強暴的風險,整個社會不斷倡導著「男人需要女人照顧、女人需要男人保護」的老梗偏見。而在《聖鹿之死》中的「強暴」是意象化的,母親安娜(妮可基嫚 飾)為了滿足丈夫的戀屍癖好,角色扮演成麻醉患者,以近乎死屍的方式與之交媾,過程中她是被動的,讓整個畫面呈現如同男主角強暴了一具屍體一般。而在《真寵》中,父權社會的強暴威脅仍無所不在,女主角艾碧嘉(艾瑪史東 飾)在搭車前往皇宮的馬車上被對坐的男子公然猥褻;安妮女王(奧莉薇雅·柯爾曼 飾)小時候險些被強暴,幸而被莎拉(瑞秋懷茲 飾)解救而發展出她們感情基礎的往事;勞勃哈利(尼可拉斯霍特飾)試圖說服塞繆爾(喬歐文 飾)強暴艾碧嘉;以及莎拉從妓院逃脫返宮後不斷被詢問是否有被強暴等等,「強暴」這個母題在《真寵》中出現的次數之多,句句都是這部電影對於父權體制下女性居處弱勢,而男性不斷以象徵父權的陽具暴力征服女性的批評。


圖片|《聖鹿之死》劇照

《真寵》雖然讓我們知道父權威脅的存在,但片中真正清晰的「強暴」意象卻是在電影的最後,安妮女王在病痛折磨之下,命令艾碧嘉幫她按摩雙腿的鏡頭,站立的女王與跪在她腳邊、頭被壓制的艾碧嘉,她們的相對位置不僅展演了權力的階層,也象徵了施暴者與受暴者,只是這最後一幕反轉了性的施暴者不再是具有陽具的男性,而是具有權力的女性,但女王的面無表情,暗示了女性作為施暴者,並無從中獲得任何性快感。


圖片|《真寵》劇照

在《真寵》中,女性相較於男性,是具有主權與慾望的個體,而男性角色則是作為女性權力展演的工具,在這場爭鬥中載浮載沉。電影情節在艾碧嘉、女王、莎拉之間的權力競技與猜忌背叛中發展,尤其以她們之間情慾的制約如何影響權力的轉換,讓這部電影精彩萬分,自古說不愛江山愛美人,在女王身上也一樣印證。與尤格藍西莫前幾部作品相比,這部電影中女人的「慾」更為鮮明,艾碧嘉對生存的慾,莎拉對權力的慾,以及女王對情感的慾,讓她們互相折磨、痛苦無比,但在高潮迭起、燃燒殆盡後,最終還是回到尤格藍西莫電影中那種極度抽離、逼近冷感的慾望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