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經說,父母是世界上最保守的人,後來我發現這句話重了。媽媽小時候也有夢想,但不得追。她長大後卻發現,時代確實變了,自己追不起,孩子也不願跟隨。或許,環境再怎麼改,我們都仍共存著上一個世代的記憶。

火車叩隆叩隆的行駛過鐵道,一路從艷陽高照的嘉義開到新店。

「我跟火車真的很有緣啊!」媽媽常常這樣告訴我們。

小時候,載滿白甘蔗的火車,沿路叩隆叩隆的行駛過鋪設在鄉間的鐵軌,開的速度不快,許多農村的孩子會蜂擁而上,快速的拔起一兩根,然後落荒而逃。搜集起來的甘蔗,可以再賣回給糖廠,賺取一些微薄的零用錢,或多或少幫助家裡的經濟。一開始是親戚帶著媽媽,後來媽媽背著弟弟,帶著妹妹,到後來所有的小孩都出動,在監控下,偶爾可以得手,反正沒有損失。

回到家後,弟弟還是背在身上,書包放下後就去撿柴,砍柴。把柴火放到灶裡面,跟著她的奶奶一起,生火、煮飯,張羅弟妹先吃,並且帶弟妹們先去洗澡,讓爸媽回來以後,桌上有著熱騰騰的食物,也不會有額外的家務負擔需要處理,畢竟,他們在外辛苦了一天,回家也沒有更多時間了。

媽媽說,從有意識開始,她的手就沒有停過。小朋友的手很小,能夠做的有限,就是幫忙拔拔雜草,餵餵家裡養的雞、鴨、豬,做做家事,照顧弟弟妹妹。等到大一點後,在上學前,可以起來幫忙撿柴、砍柴,準備家裡的早餐晚餐,準備便當,帶弟妹去上學。下課後,可以去幫忙拔甘蔗、剖蚵仔,農忙時幫忙插秧等等。

總之,一直在勞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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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總是想像她的未來,會在台北工作,坐在辦公室,賺很多錢,打扮得時尚,燙一頭鬈髮,穿著墊肩的衣服,擁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很努力讀書,即使每天所需要做的家務事跟農作很多,她還是很努力讀書。因為她只知道,讀書不難,還可以讓她去台北,完成自己的願望。而不是坐在路邊剖蚵仔,或者是去紡織工廠車衣服,最後結婚、生小孩,跟她的爸爸媽媽一樣。

就這樣,抱持著夢想,媽媽一路名列前茅,在國中畢業前,考上了嘉義女中。離坐辦公室又更進一步了吧?媽媽心想。

回家後,她的媽媽,我的外婆,語重心長的跟媽媽說:

「放棄讀書吧,家裡要蓋房子。」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媽媽忘記自己是否有哭,但肯定沒鬧,因為窮苦家庭的孩子沒有鬧的本錢,能不能哭她也忘了。總之,隔天她還是一樣早起,做完應該做的家事後,到了學校跟老師說:「我家要蓋房子,不能繼續升學了,謝謝老師。」

老師很不捨,特別到了媽媽家裡,跟外婆促膝長談,希望透過各種方式,就算是自掏腰包,也要讓媽媽可以繼續升學。老師離開後,外婆把媽媽叫了進去,跟媽媽說:「什麼債最難還妳知道嗎?人情債。」

「人情債難還,所以我就沒有繼續升學了。」這是媽媽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從小壓得我喘不過氣的一句話。求人不如求己,因為人情債難還。很多跟我一樣出身的人,終其一生要練習的,是如何開口求助。

一句人情債難還,以及奶奶的過世,把媽媽送出了嘉義。她在工廠跟髮廊之間,選擇了髮廊,從嘉義坐火車到台北,更精確來說,是台北縣,從辛苦的美髮學徒做起,一路做著做著,終於出師,能寄錢回家,跟幾個朋友合資開了髮廊,然後結婚了。

二十二歲就結婚生子,在那個年代,以鄉下地方的小孩來說,不算稀奇。一連生了四個,比起自己的奶奶生了一打,還少了許多。只是在台北,在後來她認識的朋友群裡面,她算是多產的了。

結了婚後,手也沒有停過。這場婚姻是好是壞,媽媽自己心裡有數,我們心裡也有數,周遭的人心裡更有數。跟年輕的時候相比,這個時候的手無法停止,更是沒有了未來的想望。只能被生活逼著走,一步一步,唯一想的就是等孩子長大,但長大後能幹嘛,她也不知道。

自己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就不能讓孩子也重蹈覆轍,這點似乎是媽媽的中心目標。雖然經濟困頓,但媽媽始終捍衛著我們的教育權。在她心中認定,只有讀書才可以翻身。即使要去借錢,即使要把書藏在書櫃,即使要跟爸爸吵架,即使大家只能吃比較便宜的食物,但還是要讀書,要買書給我們讀,要讓我們以後跟她、跟爸爸走不一樣的路,要去坐辦公室,做個有未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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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媽媽工作很忙,我們的三餐常常是媽媽在早餐店、便當店甚至是鄰居家放錢,然後我們自己去消費,以儲值扣款的方式進行著。只有當我們功課不會的時候,媽媽會請假,親自到學校去,跟老師學習。五年級時,新來的老師教我們用輾轉相除法,我怎麼學都看不懂,回家跟媽媽哭。媽媽隔天就去學校,中午午休,請老師教她,她學會了回來教我,我以後也可以教弟妹。除此之外,媽媽幾乎是沒有時間管教我們,她只是不斷的跟我們說著故事,並且讓我們看到讀書的好,以及用她的生命故事,讓我們知道,不讀書就會像她這樣,一種恐懼的教育,倒也是逼得我們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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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時,媽媽跟外婆一起去排紫微斗數的命盤。紫微斗數的老師跟媽媽說,如果她當時選擇讀書,現在的人生會完全不一樣:會非常的好,飛黃騰達,子孫滿堂,丈夫疼愛,總而言之,就是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的人生。當時,外婆握著媽媽的手,跟她道歉。媽媽跟外婆說:「沒關係,人情債難還,至少我們沒欠人情債。」

我們照著媽媽的期許,致力於學業表現,考了不錯的學校,看起來是進入翻身的行列了。然而,等到我們進入學校後才發現,取得的不過就是入場券,進去後的每一個消費,我們未必負擔得起。販賣成功商品的特殊商人,什麼時候會出現,好像只有我不知道。讀書等於翻身這點,我打上了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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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畢了業,出了社會,努力著努力著,用著媽媽告訴我們的方法,用著社會給的窮人翻身方針,奮鬥了幾年。最終發現,這些方法都很老舊,就像是用著十年前的程式設計教科書,來解決現代儀器的 bug 一樣,用明朝的劍斬清朝的官,好險沒出事。

媽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能聽著孩子抱怨自己的無奈,還有一些些不耐。如果能像過去一樣,去學校、去公司,找老師、找老闆問怎麼辦,然後回來教小孩,我想媽媽還是會去吧?只是,公司不是學校,有很多東西不是教育就可以解決的,涉及到的是階級,是媽媽改變不了的現狀。

當代的台灣社會,流行著的書籍,除了心理勵志外,還有「情感勒索」、「童年情感依賴」等關鍵字所寫成的書籍,每個年輕人在成長過程中,試圖找尋究竟為何導致自己現在這樣子。社會結構難以鬆動,個人情感又不容忽視,最後,劍指家庭,指向爸媽,相對來講比起撼動社會,容易許多。

我當然也不例外,在尋求心理諮商解決工作問題時,也不免碰觸到家庭這塊。曾經,我也把所有的錯怪到家裡,怪到媽媽身上。我也會跟別人說,世界上最保守的人其實應該是父母,因為他們希望孩子過得好,所以他們用他們成長的標準跟方式來教育孩子,認為他們照這樣做,就可以高枕無憂,甚至覺得自己能夠提供這樣的環境,就是一種成功。殊不知,時代更迭,劇烈變動下的環境,他們跟不上。

雖然這句話很重,但確實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麼讀書不等於翻身這件事情,那可能是媽媽那個年代的答案,或者,早個一、二十年,可能據以成功的手段。但當代社會,可能已經沒那麼實用了。因此,我在書中、文章中,認真地闡述階級,以及階級帶來的視野跟人脈,對於成功的影響。

媽媽是否聽進去了,我不是很清楚。但最近帶媽媽去吃飯,她偶爾會說:「雖然人情債難還,但當時應該就欠下去,現在怎樣都還得了啦!」

然後大吃著火鍋,或是她最愛的韓式料理,用肉片吞進去她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