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有著莫名依戀的張郅忻曾說:「我很喜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男人在外和海洋搏鬥,女人其實也和肚子裡的這片海、和廚房裡外的世界,用生命搏鬥著。」

都市像海,她的婆婆、母親,一生就像泅泳的魚,從這座海洋,到了一個個水族箱,美麗鱗身幽幽發光。

洄游

婆婆和媽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人,以相反的移動路徑分別來到南北兩座大城。

婆婆從北方濱海小鎮到南方大城,她常以「我們海邊的人」自稱,但她不會游泳、不賭博,只是每餐飯不可無魚。她相當愛乾淨,深怕蟑螂老鼠之輩,她認真且盡責成為一名家庭主婦。空暇時,婆婆騎著她的125,在城市裡,她所熟知的各個處所遊走,比如開西藥房的鄰居、美髮店及菜市場等。

媽媽則往北去,來到台北這座大城市。如果不是離婚,她可能不會北上,台北原來不是她的家。小鎮裡容不下離婚的女人,容不下媽媽的夢,只有那樣的大城市,給予各種縫隙予她容身。

媽媽常說,她也想當一名家庭主婦,現實狀況不允許。她憑一間手錶店,賺了間房,意氣風發時在買來的小套房裡養了一隻紅龍,家裡抓到的蟑螂便丟下水族箱,讓紅龍一口吃進。她如紅龍,在有限的水族空間裡洄游。

水族箱不知怎麼破了一個小洞,水一點一滴流去,媽媽的空間愈來愈小了。婆婆偶爾還回海邊去,帶回海風海魚青春的夢,任它們在燥熱廚房裡逐漸融去。

鱗片

婆婆和媽媽都是美麗的女人。

聽阿姨說,媽媽國中時是學校校花,她的臉蛋清麗脫俗,恰是風靡一時的瓊瑤女主角類型。我看過一張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她抱著我,皮膚黝黑,身形纖瘦,掛著一副當年流行的粗框大眼鏡。媽媽是美的,但還不是最美的時候。

到了台北,她的美麗到達巔峰。或許因為晚出晚歸,不見日光,她的膚色日益白皙,輪廓變得妖麗,卻不俗豔。她不擦保養品不抹粉,抹上暗紫口紅便是化妝。穿著隨意,一套洋裝,高跟拖鞋,即出門上班。媽媽亦適合褲裝,一件單色短袖衫,一條柔質長褲與西裝外套,婀娜外,多了英氣。

媽媽生病後,頭髮仍烏黑,僅內裡藏了些許白髮。然而,生病的眼神流露太多落寞,讓人不忍逼視。

婆婆長媽媽不過兩三歲,天生皮膚白皙,高鼻小嘴,有點外國人的模樣。她從年輕至今都愛打扮。手腳皆塗抹淡紅色的指甲油,愛穿長裙,花花草草的裙襬遮掩因病乾裂的雙腿。間隔幾日,婆婆會出門給人做頭髮,染成深褐色的髮能從根處判別已然半白,齊耳微捲,一側以髮夾夾起。

媽媽慣習背後背包,婆婆則喜歡側背包。婆婆一直鍾情某價格不致太貴的名牌,從零錢包到旅行箱皆是同一牌子。媽媽不管牌子大小,有緣就背上身。婆婆將身體上的病痛完好掩蓋,總是一身亮麗在外,不若媽媽放任曾經美麗的鱗身,一片片剝落。

覓食

媽媽是一條自己豢養的魚。記憶裡,她吃東西很節制,近午才起的她僅吃一顆茶葉蛋一杯黑咖啡,撐到晚餐。只有與朋友家人聚餐,她才會去大餐廳。無論和誰聚餐,最後都由她買單,每星期跑一次銀行存款匯款的她,皮夾裡總塞滿現鈔。她常說,她的兩次婚姻皆所託非人,男人靠她吃穿。

當時年紀還小的我北上找她,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總是帶我去一家位在獅子林大樓附近的西餐廳,餐廳裡擺一架鋼琴,偶有歌手駐唱。我點牛排七分熟,她點三分熟,血淋淋的肉在她面前,被她一口一口吞下。

我很懷念那樣不忌口的媽媽。

餐廳關門後,媽媽有陣子不停換餐廳。店裡生意愈來愈差,她走訪的餐廳價位遂愈來愈低。這兩年她喜歡去一間大眾日本料理餐廳,味噌湯和白米飯無限供應,一客套餐兩百元有找,不過還是由她買單。但媽媽已很難好好吃完一頓飯,不是沒胃口、想吐,或頻跑廁所。醫生說,媽媽的心撐得太飽,餵不進其他食物。有一次,我們去百貨公司樓下吃鐵板燒,媽媽看著煮食的廚師對我說,當我們發現別人年輕時,就是我們自己老了。媽媽看著我,有點失落,我想她覺得連我,她的孩子,竟然也都老了。媽媽不再勤跑銀行,兩間房抵押借款,刷卡度日。那是張終究得由她自己付款的卡。

婆婆幾乎不曾在外工作,公公上班薪水提供日用。婆婆相當需要被需要,她盡可能將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辛勤煮食。在她眼底,男人相對於女人,是較好的物種。因此,她慣於忍耐,忍耐所有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事物,並且在意種種細節。兒子對她無話,她便學會上網用臉書,頻頻掌握兒子的動態。若多夾了幾口某些菜,她便日日為你煮食。婆婆勤於學習做菜,到餐廳吃到好吃的,便以隨身筆記記下來。平時少用文字的她,彷彿文字是為菜餚而存在。

媽媽的廚藝並不好,廚房對她而言僅是裝飾;媽媽不會上網,臉書即時通一概不通,唯在某些時候,她會提筆寫信給我,將那些無法言說的關切與愛,透過信紙與字跡寄來我的手中。 

天敵

婆婆既愛且怕她的天敵,孩子。她甘為孩子補衣煮漿,兒子的破內褲,丈夫襯衫的鈕扣,在她一針一線裡延長壽命。她篤信道教濟公,最不相信自己。因此,那天與鄰居有口角時,濟公師父開示:少說閒話;兒子求職不順,濟公師父欽點三個工作處所,無一成真。但這不是濟公師父的錯,婆婆說,錯在兒子沒有把握良機。孫兒哭鬧,仍然有請濟公師父,收驚收怕收懼,把煙香灰繞頭頂三圈,洗澡水混入煙灰擦洗。婆婆說,她不是迷信,濟公師父所言皆好事。每問一次,鈔票幾張,花錢事小,兒孫之福才重要。

濟公師父於是無處不在,客廳櫥櫃有加持過的濟公公仔,保平安。枕頭套內側安放兩個香火袋,保平安。機車座椅內塞張符咒,再掛個吊飾,保平安。家人各一套衣服香灰供養,保平安。食衣住行育樂,托濟公師父之福,處處平安。

儘管神網密實,婆婆依然惴惴不安。任何風吹草動,舉凡兒子騎車與人擦撞、孫兒下午莫名啼哭、夫妻吵架,又或丈夫工廠大掃除摔了一跤,唉,全是神鬼之怒,怎麼你們看不明白。婆婆容易驚懼,於是大家也有配套方案,凡事能隱藏則隱藏,能不說就不說。婆婆因欲知的總被掩蓋,更加煩悶,何以解憂?唯有濟公。

媽媽的天敵是男人,如她的丈夫、情人與兒子。媽媽再婚後生下一兒一女,她特別偏愛兒子,兒子花錢如流水,兒子抽菸休學,兒子徹夜不歸,媽媽都能想方設法幫他一一解決。其實,她所愛的男人,都像她的兒子。第二任丈夫小媽媽七歲,他要創業,他要跑車,他要自由,媽媽一概允諾,唯獨那男人後來還要另一個女人,媽媽堅持不妥協,兩人分道揚鑣。

媽媽沒有濟公師父可依靠,她不信鬼,遑論神仙。外婆過世後從未托夢給她,媽媽對我說,人間無鬼。外婆是她唯一的依賴,外婆入土後,那些男人,她的天敵,不斷向她索愛,她無處躲避,終於躲進幽暗陰冷的深深海底。


圖片|來源

棲息地

如果是兒時,獨自北上尋母,阿婆會商請熟識的計程車載一程;青春十五十六時,懂得蹺課之道,多帶件外套罩住制服,搭火車尋母,再自台北火車站一路走抵西門町;現在,高雄到台北,高鐵直達車,轉乘捷運即到繁華西門町。那裡燈紅酒綠,霓虹燈閃熾,似珊瑚礁群,紅的綠的黃的深的淺的層層疊疊。媽媽說,台北好美好便利,她離不開這裡。台北確實好美,但媽媽居住的那棟樓吸收城市排放的汙穢之氣逐漸頹傾,似將死的灰色珊瑚。台北還是一樣綺麗,人們總是穿著時尚前衛,昭告世人,青春無價,形象有價。媽媽說她老了,配不上台北的嬌豔。

原來不是所有的魚都能長久居住在珊瑚礁裡。珊瑚是動物,不是植物,它可以生殖,繁衍下一代,如不斷高起的大樓湮滅原來的違章建物,更新更美更好,更貴的地價。媽媽在此地掙扎半生,唯留存一間小套房。景氣不好,媽媽哀嘆,只好拿套房跟銀行貸款,一次兩次三次,越借越多,多到媽媽終於覺得可以不必償還。

交通更便利,媽媽卻更難尋。她離我太遠,不是高鐵捷運可以抵達。她的肉身在珊瑚礁裡,靈魂則佚失在深海某處。淺海珊瑚礁群層層疊疊淺的深的黃的綠的紅的,將我迷失在美麗的幻境中。我決定一路下沉,想去更深的海域尋找媽媽,那裡所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全失效,只有最深的黑暗。

婆婆生在海裡,命中注定,她說,她逆流至土地裡的河。像一隻鮭魚,到河的上游交配產卵。然後,回不去了。不知哪裡落下的大石,阻隔她返回大海的河道。水流積成湖泊,失去流動的可能。海藻們讓湖水變得鬱綠,婆婆放棄掙扎,與其他來自四方的魚兒共同成為異鄉人。居住此城的人們,來自彰化、嘉義、澎湖、越南、印尼或者泰國,反正有許多工廠,這座工業大城沒聽說餓死人。水質汙染,氣體外洩,管線爆炸,沒有人是餓死的。婆婆的工廠在家裡,洗衣煮飯拖地,拖地煮飯洗衣,每日每日繞著湖泊洄游。


圖片|來源

當我還小的時候,我曾經以為自己是一隻美人魚,終究要遇到心愛的王子,上岸成人。但我從來不曾蛻變為人,始終是一隻魚,一隻其貌不揚的魚。媽媽才是美麗的人魚,卻在還未遇見王子前被大網捕撈上岸,她的美麗讓她從此禁錮在透明狹窄的水族箱裡。

我自一個湖泊遷徙到另一個,望見婆婆在淺湖內選擇最安全的範圍活動,避免被捕撈。婆婆告訴我要學會認命,命運的網圍困著女人。如果我寫,如果我重新編織破洞的網,能不能改變一些些什麼?我邊想邊往光亮處游去,那裡有忽明忽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