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女人迷身體與情慾專題,邀請《幽黯國度》的作者陳昭如,與我們談一談障礙者的愛與性的真實樣貌。

「一直談這些,如果不舒服,要跟阿姨講喔」陳昭如正在訪談一位曾遭性侵多次的美麗聽障女孩,訪談過程,昭如不忘確認女孩狀態,女孩總是早熟地搖搖頭表示沒問題。昭如提議可以聊聊別的,女孩便忍不住開心與分享正在進行的戀情。出自愛護心情,昭如要女孩保護自己,「萬一發生什麼事的話⋯⋯」。意外地,女孩笑著要昭如放心,說她知道怎麼樣不會生小孩。

女孩的回答,使陳昭如瞬時百感交集。也使她思考,「這樣的不安,除了是擔心女孩受害,是否也與追求欲望不符合我對『障礙者』、『受害者』虛弱而蒼白的想像?」

這是《幽黯國度》一書的開篇,由一段震撼且具反思性的訪談情境開始,昭如反問自己,她怎麼看待障礙者的愛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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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昭如曾深入特教學校,揭露學校的大規模性侵事件。在訪談過程,她發現障礙者被「無性化」衍生的諸多問題暗角。

性與愛是身而為人的基本需求和欲望,亦是人生重要的一環,然而性議題與性教育,卻被推擠到邊緣,所有人都「只能做、不能說」,而障礙者更是「不能說、也不能做」。

忽視障礙者的愛與性,可能產生什麼問題?

本月的性別問答,邀請《幽黯國度》作者陳昭如,帶我們透過五個常見問題,認識障礙者愛與性的真實模樣。

  1. 人們對障礙者身體情慾最常見的誤解是?
  2. 人們傾向忽視或避談障礙者情慾需求的原因是?
  3. 障礙者在性與愛的課題上,普遍遭遇的困境是什麼?
  4. 障礙男性與女性在追求性/愛上的過程中,是否有什麼差異?
  5. 昭如做障礙者性與愛等課題訪談,最大的感想是? 

Q 1:人們對障礙者身體情慾最常見的誤解是?

昭如:障礙者常被認為是「無性」、或「去性別」的,彷彿身體有了缺陷(特別是智障者及下半身肢障者),就不可能會有性慾。這點在教養機構或特教學校尤其明顯:一律短髮、睡通鋪、集體更衣、集體洗澡,從不認真宣導性教育,更遑論提供解決方案,好像只要不刻意引導或觸動,障礙者的慾望就不存在。

但是,身體不說謊,慾望自會尋找它的出路。2013 年,苗栗某教養院傳出院長用棍棒凌虐智障院生的消息,該院長義正詞嚴地對媒體表示:「這些院生有性衝動,不打不行啊,他們有的還會到處亂咬,就跟狗一樣⋯⋯我是在矯正偏差行為,不是在傷害他們。每次處理完,他們就會正常一陣子,家長都很感謝我,我這是正常管教耶!1」 

身體的殘缺分明只是客觀的事實,卻因陌生、無知或誤解,讓障礙者的生理需求無法被正視,進而產生了各種污名,使得障礙的肉身成了驚世駭俗、脫序、罪惡的化身,更讓他們的慾望淪為被外界窺探、獵奇的目標,而被蓄意地貶抑與踐踏了。

Q 2:人們傾向忽視或避談障礙者情慾需求的原因是?

昭如:美國詩人馬克‧奧布萊恩(Mark O‘Brien)(電影《性愛療程》的主人翁)因脊椎扭曲變形,無法自行呼吸,必須躺在鐵肺般的負壓器才能維持生命。但他不甘心人生只是如此。他在三十八歲那年,透過性代理人(sex surrogate)終於享受了魚水之歡,也找回了身為(男)人的自信。 

一個四肢癱瘓、隨時隨地與死亡角力的人,為什麼對性如此執著?他說:

即使我已經不再與父母同住,我依然活在他們隨時就在身邊的感覺,還有他們對情慾、尤其是對我的情慾的否定之中⋯⋯每當我有性慾、或是想到有關性的事,就會覺得受到譴責並感到罪惡。我的家人從來不在我面前談性。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態度,不只是有禮貌的人從來不思考性,而是沒有人會想到性。除了家人以外,我不認識任何人,這樣的標準對我有很深的影響,讓我以為人們應該效法芭比跟肯尼那種『健康』的無性狀態,假裝我們的身體沒有『下面』⋯⋯2」 

奧布萊恩的父母是特例嗎?當然不是。我們的社會向來將「性」等同於羞恥、下流、見不得人的事,對障礙者的性是如此,對一般人的性亦然(不是有家長認為,接受性教育會造成孩子性關係紊亂嗎?)。在這樣的道德標準與社會氛圍之下,障礙者的性自然被排擠到邊緣的邊緣,就算他們渴望身體的溫度與愉悅,仍被種種不公平的觀念所捆綁,猶如被囚禁在幽黯的國度裡,始終見不得天日。  

Q 3:障礙者在性與愛的課題上,普遍遭遇的困境是什麼?

昭如:許多人誤以為「障礙」是一種「病症」,慣於從醫療、損傷的角度思考,認為障礙者只要吃得好、睡得飽就夠了,從想過他們也需要愛、友情與親密關係,就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

若是障礙者表現出對性愛的渴望,總會被殷殷勸告:「身體這個樣子,能夠活著已經很好了」、「像你這樣,怎麼可能有人要?」久而久之,他們自己深信是如此,人際關係變得退縮而封閉,更遑論進一步發展親密關係。

若是障礙者有了伴侶,接下來才是考驗的開始。障礙者與非障礙者的愛情,在別人眼中是不對等的關係——外人看到的永遠是非障礙者的不離不棄,卻看不到輪椅族的實意真心;若是障礙者與障礙者談戀愛,多半也很難得到外界的認同——他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若跟障礙者交往,未來兩人要如何生男育女,養家活口?

尤其是父母的過度呵護與保護,常讓障礙者很難發展成熟穩定的感情關係,而父母也經常對孩子產生過度的情感依賴而不自知。我知道,父母一心一意地付出,就是怕孩子受到傷害,但這些「孩子」終有長大會一天,他們需要愛,也必定會有著在愛裡受傷的經驗,只是父母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                

Q 4:障礙男性與女性在追求性/愛上的過程中,是否有什麼差異

昭如:有段令人心碎的女性肢障者告白是這麼說的:     

「青春期時我和一般女同學一樣,對愛有好奇、有美麗的幻想,當然也會有性幻想,可是父母從不在我面前提及這種敏感問題⋯⋯兄弟姐妹及同學們也沒人關心我的青春期,好像我不會有任何性愛方面的需求似的,我也就這樣活了三十七年了,男人似乎也把我當成是保護及協助的一位弱勢朋友而已,不是愛情,而是同情⋯⋯漸漸的,我放棄了追逐婚姻這件事⋯⋯身為一位障礙女性真的很壓抑,壓抑到不能說不能做,只一生單身,維持著處女之身到進棺材那一天居多⋯⋯3」     

在普遍以「男性買方」為主體的「婚配市場」裡,障礙女性就像是刺怎麼樣也挑不盡的秋刀魚,總是一再被人刁難挑剔。我聽過諸多慘烈的故事,包括「如果妳可以爬上二樓,我就讓妳跟我兒子結婚」、「寧可讓兒子娶外勞,也不能娶掰咖」、「眼睛看不見,要怎麼照顧小孩?」各種極盡貶抑的字眼,簡直卑微到塵埃裡了。

她們碰到的歧視,並不是外界將她們活動範圍限縮在家庭,而是不期待她們擁有「女性」、「妻子」或「母親」的角色。這讓許多障礙女性否定自我,認為自己是不值的愛與被愛的。愛情對她們來說太過遙遠,而婚姻或性愛更是過度的非份之想,這不只是她們的想像,而是社會集體加諸於她們身上的烙印。

Q 5昭如做障礙者性與愛等課題訪談,最大的感想是? 

昭如:每每聽障礙者坦率吐露慾望,我都能感受到一股深沉的無奈,因為他們的經驗是不被看見、不被接受、甚至是被剝奪的。正如某障礙友人開玩笑說,只要五公分的階梯,就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如果這五公分的階梯,正好橫在酒店或三溫暖前面。問題是,除了像他這樣想進卻進不去的人,誰在乎酒店或三溫暖有沒有無障礙設施?

在我看來,障礙本身未必會構成障礙者追愛的障礙,社會條件與文化情境的偏見才是。所以我們能夠接納義肢田徑選手、輪椅舞王舞后,視障或聽障勵志導師,卻無法想像他們也需要性,就跟一般人沒什麼差別。

身體是人類掌握自我的工具,也是與外在溝通的手段,它不只是單純肉身的存在,更是進入世界的重要管道。同理他人的苦楚與歡愉,理解社會的暗影與光明,是每個人必須學習的課題。但願在不久的將來,任何人的性都不需要被保障或是被解放,每個人得以透過獨一無二的肉身,從愛慾中得到真實的快樂,而不是束縛、枷鎖與罪咎。


 

編輯後記:

閱讀《幽黯國度》的過程,我發現,這本書不只回答「為何我們要認識障礙者的性」,也回答了「為什麼人們恐懼性?為什麼我們要談性」等問題。了解障礙者的性,幫助我們逼視自身對性的錯誤想像、性教育空白的後果。然而難能可貴的是書中真實故事與經驗,也帶我們看見性教育可以前進的方向,以及希望座落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