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看 S 高中性騷擾事件,訪問 S 高中家長:當校方隱匿性騷擾事件時,慶幸並非所有人都只想維護校譽。

作者|李昀修

九月十六號,一個禮拜六的早晨。S 高中的校門口不若平常上學日那般有著學生們切切趕入的景色,反倒是家長們紛紛到來,這天,是 S 高中的家長日。

依照往例來說,或許與導師見見面,聊聊自己孩子的狀況後,一天的行程也就該宣告結束了。而這天,卻有四位家長一早便站在校門口對到來的家長們發送一紙公開信,信的開頭寫著:請關注 S 高中校園的性騷擾事件。

這四位家長的名字是──江佰川、陳端容、陳慧宏、金仕起。他們全都是 S 高中三年級學生的家長,不過,他們的孩子都不是被性騷擾的當事學生。

而經過的家長們,有人帶著好奇的眼神匆匆走過,也有人停下來詢問這幾位家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在這封公開信之前,幾乎沒有家長知道自己孩子所在的校園內發生了數起師對生的性騷擾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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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手上的信發送的差不多後,身為政大副教授的金仕起老師由於還有關於課綱的公聽會必須趕往高雄便先行離開了。在搭乘高鐵的途中,他打開手機,關注著仍留在現場另外三人的即時訊息,隨即看到了四位家長之一,同時也是班級家長代表的江佰川當眾質疑校長的訊息。

此刻的金老師慢慢回憶著那天發生的事情,對我說:「江佰川老師是性情中人。」

這位被譽為性情中人的江佰川,另一個身分是高中的公民老師。

接起電話的江老師,在電話的一頭像是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時間有點久,自己已經沒辦法詳細復述當天到底問了校長什麼。但接下來,他開始跟我一一數起在這次性平事件中應該要改正的地方。好比,學校要讓學生與家長知道有性平事件發生,除了讓學生保護自己以外,也讓老師有機會幫助學生。但校方對此的回應是強調依法行政,不能公布。

但這樣的說法在江老師的耳中聽起來,是校方其實沒有弄明白家長們在公開信上寫明的訴求,他帶著困惑的語氣說:「可是我們不是要求他們公布加害者跟被害者的詳細資料啊。」

對於訴求的誤讀,又或是對於法條的錯讀,幾乎便是S高中處理整起性平事件的樣態。

家長要什麼?

事實上,這份家長公開信的訴求很簡單,簡化來說,僅僅三點。

1. 依性平法 26 條之旨意公開說明對性騷擾案的處理

2. 提供心理輔導等促進校園性平的方案

3. 找出潛在的被害者(包含已畢業離校者)( 看完整公開信與訴求詳見 https://goo.gl/4NJFvG  )

這三項訴求都非不合情理,然而,自校方六月份完成整起事件調查與處分後,事件彷彿便就此結束,一切後續行動之可能性就悄悄的沉入靜默的大海裡。

我們並不清楚校方為何對於公開事件的處理過程以及後續的心理輔導感到興趣缺缺,甚至落得必須在九月十六日這天由四位家長的公開信來提醒的地步。事實上,早在發出公開信之前的八月份,金老師便針對這起性平事件向校長及家長會傳訊詢問事後之輔導與處置,卻沒有得到實質的回應。

最初,金老師只是因為聽聞有性騷擾事件發生後,對於大多數同學不知道校園內發生過性騷擾案,且這位老師可能在日後回校任教一事感到疑慮。然而嘗試溝通未果後,一如大多體制外的行動都是感受到了體制內的路已經窮盡那般,這幾位家長終於走向了體制外的道路。

金老師說:「你們人本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是,高一高二家長其實心裡面會有種被綁架的感覺,我們那時就想說也許我們的身分比較適合。但我們沒辦法自己處理,就問一下台灣處理這種校園事務有經驗的團體有那些,一問,大家都說人本。」

至此,四位高三生的家長才開始找人本教育基金會協助,展開了這場發送公開信的行動。

此舉當然引發了部份群體的反彈。江老師提到家長日當天自己在大禮堂當眾質疑這次性平事件的處理時,便有家長不斷嘗試舉手打斷他的發言。網路上、LINE 群組裡也不乏有人認為發送公開信的舉動乃「敗壞校譽」、引來噬血媒體、清擾寧靜校園,因而對幾位家長很不諒解。對此,金老師無奈說:「這四位家長不是中山畢業的,就是太太是中山,我們有什麼理由去破壞這校譽?你們告訴我。一票人指控我們破壞中山校譽?請你告訴我我們是不是更有理由去維護中山校譽?你讓它變成一個好一點的學校一個好一點的環境才是維護中山校譽嘛。不是用這種遮遮掩掩的方法來維護校譽。」

有一種維護校譽的方式是承認傷痛、彌補傷痛

當然,S 高中已經是間傳統悠久、校譽良好的學校了,但在性平事件的處理中,怎樣的處理才算得上是維護校譽,顯然雙方抱持著不同的想法。在此事件上,校方未曾主動去攻擊發出公開信的家長們,大多時候它都是靜默而被動的隱遁於依法行政的身後。然而一波針對校譽多過於性平事件的處置本身的論戰已然私下在班級與教師的 LINE 群組、黑特中山,甚至學生間悄悄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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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一封公開信總算是於校園內敲擊開了討論的可能性,然而,自己的孩子會不會因此在校內被標籤化,仍然是四位家長心中放不下的疑慮。只是金仕起老師說,他們也會對此評估過後與孩子溝通,讓孩子知道之後可能必須承受的壓力,如果孩子清楚了也接受了,那就做。只是這波論戰中,部分「校譽為上派」的論點仍讓孩子們感到困惑。

值得慶幸的是,並非所有人都喜於站在校譽優先的「道德」制高點,在家長日時雖然有家長試圖打斷江老師的發言,但也有家長當面起身告訴校長,絕不容許此事發生在校園內。此外,他們也收到一些家長礙於孩子是一二年級而無法公開,但仍表示支持的來信。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看到公開信之後,已經畢業離校的受害者的來信。而這也是為何四位家長在公開信發出後,便不再有後續公開的行動,而是改以讓臉書轉為交流平台作為參與方式的原因之一。另一部分的考量則是金老師認為解鈴還須繫鈴人,需要給學校一些餘裕去處理,同時也不希望外界對此產生一個收割的印象。

「事情成了就好。」他說。

至此,似乎便能理解為何這些家長們在臉書上數次重申校方應將家長視為夥伴與幫手。體制外的呼籲,終究是為了推動體制內原有的機制來保護學生。

後續的日子裡,家長們將每一個自己所接觸到的受害者轉介給人本教育基金會的秘書處。這些原本隱藏在各處的被害者透過秘書處以及另一位熱心的中山校友吳君婷律師的協助,連同原先在校內第一次處理時沒有拿到自身的調查報告,也僅被列為利害關係人的四位學生們向學校提出申訴及申復。最終的成案數,是八件。

這些一年一年的,在校園被本案的加害者性騷擾的被害者們,她們所受的傷害終於在法律上被承認了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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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害何時能夠休止?

於是,這起發生在 S 高中的性騷擾事件,在體制外有家長、學生、社運團體的關注,體制內則有台北市教育局發函關切的情況下,最終在十二月時以解聘並進入不適任教師通報系統的方式落下了表面上的帷幕。而,這一切當真結束了嗎?

無論是金老師或江老師,恐怕都只能對這問題給出否定的答案。

金老師說,S 高中的案件表面上看起來風光落幕了,然而他與太太都有著同樣的感覺──這並不代表打贏了什麼仗,這只是起步而已。

他認為,這起案件能夠解決有賴於許多的巧合,好比 S 高中是間名校,社會給的關注與壓力都夠、有人本教育基金會的偕同配合,分擔壓力、有願意挺身的家長,甚至後續還有在校學生自主行動發聲,而若沒有許許多多條件配合,或許這起事件也就如同許多其他案件一般,只能於校園裡側繼續的被沉默掩埋。

訪談前,金老師寄來了五個問題,全都是他在這次行動後對於性平事件處理過程所提出的疑惑,他認為若要防止類似事件發生,必須去理解結構上的漏洞:「因為巧合可遇不可求,其實也沒辦法真正幫助到別人。特別是在偏鄉弱勢,沒什麼名氣的。像這件案子,這樣的條件,幫不了別人的欸!所以我們怎麼樣做才能真正的幫助到,人,那是我比較關切的。

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們在中山的事情上成功了,因為沒辦法複製,大局還是輸的啊,我們好像只是在小的點上有點風光,好像突破了,有點進展。實際上沒有覺得打贏了。」

而不約而同的是,兩位家長都對老師倘若有這想法,便能輕易利用自己的身分來引誘甚或有意無意的騷擾學生這點感到憂慮。金老師認為必須關切如何用制度來防堵這類事情發生。而江老師則認為如果不去理解加害人行為的樣態,不去具體理解情況的話,校園性平事件的情況仍然可能持續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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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S 高中的性騷擾案看似塵埃落定的如今,金仕起老師常常於訪談過程中提起自己對於此事的無力,他越說頭越低:「我跟我女兒討論的,是說那些受害的女同學的未來,我們一點都幫不上忙。頂多就是那老師得到了該得到的懲處,但沒有人輔導她們啊,直到現在都沒有啊⋯⋯。」

我安慰金老師說:S 高中的學生有收到被害者的感謝紙條。光是有人走出來說: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我覺得就會讓她們知道其實是有人願意聽她們說的。

聞言,金老師抬起頭來:「我也有收到,因為我轉介了不少人給秘書處的宜昕。我在那電腦上跟她們產生聯繫時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對不起我知道得太晚了,她們吃了苦頭了。我心裡是很難過的,作為一個家長,讓妳們受了這麼久的委屈⋯⋯。」

接著,他頓了一頓:「她們,我是一個都沒見過。我覺得這好像也沒有什麼幫助,但我其實很希望能夠給她們每個人一個 hug,希望她們以後好好過。以後⋯⋯不要再有這種事了。」

不要再有這種事情了。這句話像是聲悠長的禱告,久久迴盪於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