鰻魚媽媽事件後,作者汪綺亦書寫下了她的童年經驗,若想讓孩子學會負責任,讓她感受愛而不是恫嚇。

朋友跟我說:「一個叫鰻魚的小女孩向她母親哭著認錯的影片,你看了嗎?」我看了以後,感覺瞬間被拉回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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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被精神科醫生判斷出有輕度 ADHD 的傾向,也就是俗稱過動兒的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由於家母本身就在醫院工作的敏感,在醫生和母親的強烈要求下,我很快就過上了每天都會被問「吃藥了沒」的生活,從國小吃到高中沒停過藥。說起來過動兒的藥效到底如何,吃了到底差在哪裡,事實上,我不知道。大概因為太小就開始吃了,無從比較起。但有段回憶我卻到現在都一直印象深刻。

從小就能言善道的我與精神科醫生相處得很好,我是一個異常知道和大人該說什麼話以及會用大人語氣說話的孩子,能夠國小二年級就一個人穿著直排輪搭捷運去我母親工作的地方找她。想來我是被那位醫生相當喜歡且驕傲的。現在回想起來,我幾乎是帶著一種尋找認同和成就感的心情在和這些大人們相處,我記得有一次⋯⋯或至少有這麼一次,醫生把我當成治癒良好的案例去介紹給其他病童父母和孩子。

那天確切發生什麼我不是記得那麼清楚了,我只記得醫生一開始介紹過動兒的藥事實上不是大腦鎮定劑,而是中樞興奮劑,讓孩童的意識保持專注什麼的。而我,我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一種高亢興奮的情緒,有一種我可以派得上用場的感覺。等到醫生講解完專業知識以後,就換我分享自己的經驗,有沒有認同藥效的效果說真的不是那麼記得了,只記得越講越流露出一種『我是專業的哦,請相信我吧!』的姿態,在我那小小的心靈中,這是最接近大人的姿勢。說到最後激動處,我好像還說了「要確保孩子不會把藥吐掉,父母要讓小朋友吃完以後打開嘴檢查是否真的吞下藥物」這樣的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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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就是因為,由於一種不知出自何處的厭惡和反骨,當我逮到可以不吞下藥的機會,是會把藥含在舌下跑到廁所偷偷吐掉的。

我記得我這麼說的時候,正好瞥到有個年紀比我小一點、站在他母親身邊的男孩子正直勾勾的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快迴避了他的視線。

『我是好孩子哦,請喜歡我吧。』無論偽裝得多麼像大人,這樣的心情就像是小狗搖著尾巴那樣的真切。並不是說我認為過動兒吃藥是錯的,或我對於這樣的活動有什麼質疑或困惑。事實上當時的我也感覺很正向、很被幫助,醫生也對我非常好,每次診療能說話表達自己的想法,對我來說都是舒服且有趣地。

而可能在正統醫學看來,我在當時的確是需要服藥而且需要幫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來,雖然哪裡都挑不出什麼錯,想起這段回憶還是有一種說不清哪裡噁心的違和感迴盪著。

至於,身為一個很能意識到鏡頭目光、非常在意他人的視線的小孩是怎麼樣的感覺呢?當然不是每個人都一樣的,但我個人的經驗就是覺得會很容易形成羞恥感吧。做得不好的時候的羞恥感,比做得好的時候更甚百倍,跟在大人身邊總是戰戰兢兢。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用白沙子堆積成形狀的漂亮雕像,隨著每次海浪拍來,我都被毀去,或是毀去一些。

而『請給我最後一次機會』這樣的說詞,也早就在恆久遠的記憶裡因為不斷說著變得廉價而模糊,如果說是什麼讓我學會耍無賴的第一步,大概就是對於說出『請給我最後一次機會』這句話變得無感開始,對於會被拋棄的恐懼鄙夷,對於自己做不到這件事情感到無力。我其實不太明白有部分民眾為何會覺得鰻魚媽這樣是「好好教小孩」、「跟小孩溝通」以及「正能量」?把小孩子當成罪犯威嚇是這麼值得學習的事情嗎?活過威權時代的人們於是只知道用同一套來教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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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請給我最後一次機會』都是恫嚇,都是對不起我不夠優秀所以不值得被愛。認為自己必須要有用才能夠被愛的人生是非常辛苦的,並且,總是覺得自己是糟糕的 。

事實上如果家人真的能夠變成客人,或許對某些人來說是福音吧。夫妻不合可以離婚,朋友吵架可以絕交,但是親子之間的血緣卻是怎麼樣也抹滅不掉的存在。正是因為家人是這樣一種不能選擇的存在,多麼想要那些親愛的人可以真的變成那些必須經過預約才可以來訪的人,不能隨便驚擾我,也不能隨便以愛護的名義向你潑水或捅刀。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叫做「因為是家人⋯⋯所以本來就應該⋯⋯」的事情,一切多給的東西,只是因為愛,不是義務。沒有禮貌的親密,就跟沒有禮貌是一個意思。如果想要讓孩子學會負責任,你想要驅動一個孩子做事的原動力是因為愛?還是恐懼?恐懼當作原動力使用是有所極限的,並且副作用很多。不要用愛的名義,行羞愧的事。

母親是基督徒,在我年紀尚小的時候經常參加教會活動,有一次耶誕聚餐時,領禱的神父引用了馬太福音裡的一句話:「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裡,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牠,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我完全不能理解其意,直到升上大學,一次和友人的合作之中被其點醒,他告訴我說:「汪綺,即使從此以後你再也無法幫上我的忙了,你也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同樣的話帶入了關係解釋,原來可以變得如此透明易懂。愛是可以沒有條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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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鰻魚媽媽有自己的困難,教養關係中消失的爸爸,自我實踐和兼顧家庭的兩難,教養孩子變得「教好應該,打破要賠」,我也相信他並不只是想要炫耀自己的小孩,甚至還可能有些自己對於工作的野心,我不會去責怪他的動機純不純粹(誰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純粹的呢?),也不會覺得母親就是要犧牲奉獻愛。

只是當你在教任何一個人一件事的時候,到底是需要的是你,還是他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