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何祥與王天明,他們在一起超過三十年,沒有分開過,這一路走來,偶有風雨,但打傘一看,眼裡只有對方。

何祥跟王天明養了一隻狗,嘟嘟,跟了他們十三年,而他們已經攜手走過三十載,相愛超過三分之一個世紀。

採訪那天下雨,我乘車到他們新店的家,半山腰陰雨綿綿,我打了通電話,「天明大哥我到了」,他在電話另一頭爽朗地說,「我下來接你呀。」

他領我走進他們的家,很簡單,很平凡,燈黃氤氳,滿是生活痕印,嘟嘟在我身邊搖尾巴,王天明在桌上熱了一壺茶,何祥穿著條文袖衫,搖搖擺擺地從房間晃出來,我瞥見餐桌後的櫃子上,滿是藥罐。

王天明帶著一點歉意對我說,何祥老了,聽話可能不清楚,你等等採訪別怕,就大聲喊他。何祥動作慢,慈眉善目,笑得一臉可愛。王天明領他坐下,替我倒一杯茶。

生活就是這樣,三十年一眨眼忘了算

認識何祥跟王天明,是因為兩年前伊莎貝爾的〈他他篇〉廣告。

畫面裡,尋常早晨,何祥從被榻起來,拍拍身邊的王天明,便到一樓燙衣服,打點環境,煮起早餐,王天明接著下樓,看著報紙吃早餐,一隻狗,一杯牛奶、一個親暱對視、一個吻,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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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明笑說,「拍了廣告,才知道,原來我們在一起要三十年。生活就是這樣,時間過得很快,根本忘了算。」今年何祥 73 歲,王天明 55 歲,在一起時,王天明才大四,何祥是同志圈的天菜,兩個人誰也沒想過,一走便是三十年。

第一次遇見,在同志酒吧。何祥穿著花襯衫、白西裝褲、戴太陽眼鏡從樓梯走下,王天明瞅著他,目不轉睛,心理暗自期待他來自己這桌繞繞。那時候,何祥 42 歲,王天明回憶起來,「他看起來只有 30 來歲吧,是我的天菜,他一直感覺很年輕。」

何祥說,第二次見面,是陪朋友去拿芒果冰淇淋,遇見王天明一個人,他們都記得彼此,於是交換了電話。「那時候還是家裡電話呢。」何祥咯咯的笑。

後來王天明畢業當兵去,在高雄鳳山中正預校當預官,何祥一有空,就坐車去看他。「鳳山我根本沒去過,我就算好時間,買一張國光,瞇眼睛在夜車上打瞌睡,下車就叫個計程車,到他那兒。」

退伍之後,兩個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換過幾間住處,但不打緊,兩個人一直住在一塊,沒想過分居。

對自己的小孩子就是接納,真正的愛該是這樣

在一起沒多久,王天明心裡認了何祥,一把賭了,帶他回家,一邊和家裡出櫃。王天明笑得賊,「我有點心機,先跟我二姐透露風聲,二姐先跟媽媽和大姐說,他們做了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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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就用『我準備要結婚』的心情,帶何祥回家,諾,這是我未來要結婚的對象,我想讓你們看看。」王天明說,我是這樣,決定了就是決定了。

「然後何祥啊,他也厲害。那天他穿得體面,又懂人情世故,一下就跟我媽聊開,處得很好,在我家人心裡留下很好印象。」

何祥則有過一段異性戀婚姻,孩子家人都在美國,他就一通電話,介紹王天明,說兩人要住在一起了。後來家人打電話回來,也都會特別問候王天明,知道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也覺得安心。

王天明說,「很多人說同志違逆傳統,我從來不覺得那是原因。你看何祥媽媽要是在,多大年齡,夠傳統了吧,還是佛教出家人。可是對自己的小孩子,就是接納,真正的愛該是這樣。我媽對我,他媽對他,那都是。」

我們聊起出櫃,說來說去都是坦承兩字,對自己坦承,對你愛的人與愛你的人坦承。「父母親怎麼對待孩子,孩子就像一面鏡子那樣對待爸媽。如果父母對孩子最大的期待是希望他快樂健康,那這孩子,一定也會有更多的勇氣對家人出櫃。」

給父母,如果你對孩子最大的期待是要他快樂,那麼他做自己肯定最快樂;給同志,有的時候,別急著先歧視自己,不要預設你的家人朋友一定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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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

一直生活在一起,那也不容易。

何祥在親情跟愛情間做了選擇,留在台灣,不待美國,時不時回美國看看孩子;王天明說,自己有過兩次短暫外遇,剛開始覺得新鮮,對方年齡相近,也知道自己跟何祥在一起,他曾想過,或許兩個人未來一起照顧何祥?倒也不錯。後來發現,還真不行。

何祥笑了笑,「我那時候要回美國,我就跟他說。你可以出去玩,但千萬不要玩出感情來。不然舊愛新歡,你會不知道怎麼處理,痛苦的是自己。」

兩人對彼此很坦承,其中一次外遇不知如何收場,還是何祥出面,四兩撥千斤,對方知難而退。王天明說,後來何祥處事的原則,自己當聖經在讀。

何祥言談吐露霸氣,「他那情人說,『王天明啊,我不會破壞你們兩個,我不過就待著』,我是有點不開心,我說『王天明,我要就要,我不要就不要,你破壞不了。』」

王天明搓搓何祥的手,也是了兩個人,三十年偶有風雨,可打傘一看,還是希望身邊就是對方。

何祥說,自己老了,本來還勸王天明,或許出去玩一玩,認識年輕朋友。王天明不以為然,「現在要我出去找,我都嫌老了沒力氣。上一個外遇大概是 2000 年,十幾年前,後來我覺悟,不要自找麻煩,我是找不到另一個了。」

三十年好快,相遇那一年,何祥社會化已久的靈魂,遇見王天明大學的青春肉身,王天明騎摩托車載他到處跑,何祥第一次吃豬血糕,第一次刷吉他唱歌,日子完全都不一樣了。這幾年他們走來,像王天明說的,「我們床頭吵,床尾和,做個愛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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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心疼他老了

「這兩年,他生病,老化得快,要不然之前,他看起來年輕得很,頂多五十來歲。我說他老,他還會反駁,現在不會了,他自己也是認了。」王天明的表情,說不上遺憾還是不捨,何祥在一旁,傻愣愣地笑。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老,可他突然就老了。」拍完伊莎貝爾的〈他他篇〉廣告後的幾個月,何祥開始出現情況,手抖發呆,王天明想,也許是他吃支氣管藥的副作用,拖了一會看醫生,神經內科一檢查,才知道是帕金森氏症。

「看到他坐在那邊呆呆的,我很心疼他老。他生日前,我有兩個禮拜都在哭。」王天明說。

何祥擺擺手接著說,「得到消息,我也蠻訝異。因為我這個人,就愛漂亮嘛,想打點好自己,可是不行了。現在這個家,交給王天明打點,我想幫他也可能闖禍,我常常倒一杯水,手一晃,水都滿出來了,我趕緊拿抹布來擦...」

說著說,何祥突然劇烈咳起嗽,站起身往後走,王天明頭也沒回就知道,對我眼神示意,「沒事,他就拿點藥吃。」

看伊莎貝爾廣告,網友底下留言,何叔叔好厲害。王天明說,那是廣告,是腳本,何祥年紀大了,哪這麼厲害。可是把做事部分對調一下,我們生活差不多也是那樣。何祥走回來,王天明看了看他,再倒了一杯茶給我。「我知道難過沒有用,對他對我都是,流眼淚也沒用,我就想好好照顧他。」

今年生日,王天明閉起眼睛,把自己的生日願望,留給何祥的身體健康。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他出了狀況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幾個禮拜前,卻是王天明住院,小中風。何祥搖搖頭說,王天明一向身子硬朗,想都沒想過他會生病,那時急急忙忙請了他二姐來,以免什麼緊急情況,必須簽字。

「你看我們在一起這麼久,可是他出了什麼狀況,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何祥很感慨,同志在生活裡,什麼保障都沒有,是法律與病床前的陌生人。

王天明住院,何祥就一個人回家,進家門,突然不知道東西擺在哪。「家裡都是王天明在打理,我找不到就喊他問他,他住院,我才認真地意識到,我非常依賴他。」

也是因為這樣,王天明說,照顧另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先照顧好自己。「你看我假如倒在地上了,何祥肯定抬不動我。我生病,情願他沒看見,他別再操心,所以,我不要讓這種情況再發生。」

對於關係裡的生死,兩個人是慢慢接受了,總有一個人會先走。兩個人眼中的家很簡單,因為有愛,因而成家。在外頭不愉快了,有個家的地方可以去,無論如何,在家裡看得到對方,可以傾訴。當然不是 24 小時都在談愛,而是彼此都有責任去維護它。

「可是這樣的家,對同志來說也不公平。我們有權利與義務的觀念,我們是同志家庭,該盡的義務都盡了,但我們一點權利都沒有。」談起遲遲未過的婚姻平權法案,王天明很是無奈,從最簡單的經濟來談,「如果我們有合法婚姻權,生活裡可以省好多錢。牌照稅、所得稅,那都是費用。許多人是不計較,但現實就是這樣。」

新政府上任,像是失憶,改推同志伴侶法,王天明直說可惜,台灣去年婚姻平權支持聲浪很大,沒想到今年卻反而走回頭路。「如果台灣再不做,我覺得以後可能想做也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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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狗,那就是個家

「我們搬過很多次家,可是我們一直在一起,有個愛在那。像我們這樣的伴侶其實很多啊,兩個人就是一個家。」

我們聊了近兩個小時,多數時候,何祥興致勃勃地說,時而情境跳換,從十年前聊到十年後,見我有點跟不上,王天明就替何祥解釋歸納,他是這個意思。嘟嘟就在一旁乖乖坐著,不吵不鬧,像很乖的孩子。

他們說,拍了廣告,算是對全國出櫃,覺得有這個責任,讓人看見,同志之間的感情,也可以走很久很久,不是只有旁人印象中的淫亂污名。

伊莎貝爾廣告播出之後,有個同志生活的模樣在那裡,標籤的背後,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王天明聽過朋友分享,有對女同志伴侶,本來雙方家長萬般不同意,堅持要兩人分手,偶然看了廣告,心軟了下來,問問女兒,「你們,以後也會像這樣嗎?能像這樣嗎?」

也有同志朋友邀爸媽看廣告,順道出櫃。指指電視螢幕說,「爸媽,我以後跟這兩個人一樣,我喜歡的是那樣。」

王天明說,自己跟何祥一路走來,沒遇過什麼真不友善的人。何祥得病後,最讓他感到窩心的是何祥的大兒子,視訊時誠懇地看著他說,「天明哥,謝謝你這麼多年在我爸身邊陪著他,照顧他。」

一句感謝意味深長,生活走到了最後,便是願意陪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是神話,而是日常實踐,留一點眼淚,吵一點架,生老病死有時,你照顧我,我照顧你地走了過來,忘了算。

一晃眼,就到晚餐時段。我請他們用一句話形容彼此,何祥幾哩瓜拉說了好多句,說他穩重,做事有計劃,包容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個性,雖然王天明脾性固執得很,卻總是體諒著自己。

王天明望著何祥,「你這不只一句啦,換我來說。我們家何祥非常善良,非常純真,他對我也好,對朋友,對家人,都感情執著。」聽來萬般寵愛。

最後我拍照。他們坐在沙發上,王天明手就搭起何祥的肩,何祥搓揉自己的肚子說,怎麼辦這肚子你看看,兩個人的頭,淺淺地靠在一起。我呼喚嘟嘟過來,兩人一狗,法律沒給他們一個家的名堂,他們就自己長出一個家的模樣,好簡單。

王天明送我出家門,對我說謝謝,希望你採訪不覺得累,我想說我才感謝,這麼涼的天,你們讓我心裡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