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瑞揚舞團跟別人很不一樣,他們要做的,是在舞台上忠實呈現自我的生命情感。於是,每一次的演出都很累,他們常常想要放棄,但最終在這一次次的排演當中看到,你最需要面對的生命傷痛不是曾經傷害過你的誰,而是你與自己內心的和解。

【同場加映】專訪布拉瑞揚:你們儘管呼喊我漂亮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我不想承認我是誰:「那時候連計程車都不敢攔,因為我怕他不載我」

於是,就學期間,整整七年,他開始很少開口說話;連在路上想招計程車都不敢,「因為我怕他不願意載我。」或只是要下樓到便利商店買東西,他都要開始特別梳妝打扮:「我去買個泡麵,還要先洗澡,要抓頭髮,穿很好的鞋子。為什麼?我不要讓別人覺得我是原住民就看不起我。這有病欸。」

過去那個他從沒有懷疑過的天生血統,這時突然像一種印記,印在他身上,所有人都指著他說「你不一樣」。不一樣該怎麼辦?他不知道,他總覺得那太顯眼了,讓他無所適從,要處處抵擋:「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會刻意不沾酒,我好像想證明給別人看,原住民不是這樣。又或者,他開始拼命練習別人都怎麼說話,他要糾正自己的咬字,要讓自己也像一個「都市人」。

說到這,他又講了一個故事。

「我在當舞者的時候,有一個編導,給了我一個位置,但我怎麼跳怎麼不對,彩排的時候,我一走出來,他就會對著我說『不對!』。我得不到他的認同,等要開演,下半場笛子聲一出來我就要出去了,我在休息區一直發抖。」他跳舞,一直都很有自信。但那個時候,他突然覺得不知道怎麼上台。那是他學舞經歷中最迷惘的一次。

而這件事,似乎和他身為原住民,在大都市裡承受的目光很像:「我後來覺得,其實最大的問題是因為我不認識我自己。原住民本來就長這樣啊,你去了解自己後,你就會有底氣,你就不會那麼害怕。」

「又譬如我去到紐約那年,我記得一下飛機,我就跟同行的人說,紐約大概是我這輩子結束生命的地方。我太喜歡那裡了。」

他想起一進地鐵,他坐在裡面,他發現自己突然變得很渺小:「以前在台灣,因為血統的關係我會一直裝,要讓自己很端正。但到了這裡,你什麼原住民,這裡紅的綠的白的,一堆人種,你什麼都不是。」

「在那個當下,我就會放下,我就覺得我好自由。」

於是,你不用再背負某個身份,你感到解放。

而回到那個膽顫心驚的,做什麼都被老師否定的舞者:「你知道嗎?後來就告訴自己,如果燈亮幕起,我踏出去,心裡還有那個人的話,我永遠不可能成功。」

有一個被想像的目光,壓在心裡沈甸甸的,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他原本以為,那個眼神是來自都市、台北或高雄,或者來自那位編舞者;但最後最後,他意識到也許根本沒有人在看他。人來人往,有人擦肩而過你的生命;而事過境遷,如果你始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論今天這些人為了來傷害你或者為你注目,你始終無法因此而真正地成長。

而要想通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四十多歲了。

我相信,回家是一種宿命

1995 年他第一次編舞時,他刻意地改名,從郭俊明到布拉瑞揚,他說他想讓別人有機會這樣稱呼自己,來提醒他自己是誰。然而,從拿回本名到真正回到台東,已經又時隔二十年。這條路一步一步,現在說起來很快,幾分鐘的事,他卻曾經走得很久很慢。

我問他,四十幾歲才終於找到那條所謂回家的路,會覺得太晚嗎?這對你而言,是怎麼樣的一個時間點?

而他答得很快,説什麼太晚,誰四十幾歲,居然發現自己還有一個夢想。

「以前很多人會問,為什麼你的作品都跟原住民沒有關係?我就會開玩笑說,為什麼我一定要跟原住民有關係?我就是原住民啊!但仔細思考,我會這樣説,就是因為我做不了嘛。」

我是誰,我連族語都不會說。你叫我布拉瑞揚,你對我有一些想像,但聲聲呼喊,都很陌生:「我當舞者,編舞家,那時候就會想要待在雲門,想出國演出,所以學的、創作的都是現代舞。原住民的舞蹈不是主流。」

我反問他,說所以啊,難道一定要回來做原住民創作,才能找回自己嗎?你有那麼多機會,做現代舞,你也能詮釋得很好?

「但其實就這樣創作到某個階段會發現,好像沒有特別好,但也不糟,每年都還是有人找我去編舞。不過,你就會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有種高不成,低不就的感覺,就卡在那裡。 」

好像這輩子這樣過也可以。而他想說,他覺得創作最終還是會回到自我,你會有很多選擇,而很玄的是,那些選擇裡還包含一種宿命:「以前我不會講這種話,但我現在會說,這些都是命運的安排,是祖靈的安排。」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好像也不差的人生,他也不需要再去決定什麼;但此刻,就面對這件事,他突然好篤定,也願意這樣肯定而義無反顧地去相信。

寫到這,我想到訪談當天,他曾經說到的一個故事。在 2019 年他們推出了作品《是否》。是否,是一場探問,問你是誰,你現在在哪,你為什麼在這裡。這齣表演,對舞者來說是一個非常具有情緒壓力的演出,每一次,他們幾乎都需要掏空自己,讓情感真實地透過言語和肢體流露出來。

「跟你們說個笑話,我沒有爸爸。」

而其中一位舞者每次上台,就會開始崩潰:「他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也對爸爸沒有印象了,但演出的時候,他會突然在台上罵髒話,開始罵他的父親。幾次下來,他跟我說,老師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演了。我怎麼可以這樣一直罵他?」

「這些故事都是來自於他母親的口述,爸爸外遇,結婚當天在哪做什麼事,他感覺自己對父親該有一種恨。但幾次下來,他心裡越來越難受。你知道嗎?他就是那時候才發現自己很需要父愛,他需要這個人來參與自己的生命。」

「其實,他罵得越用力,對父親的思念跟愛就越深。」

於是,在你拼命挖掘自己的同時,你尋找的不是誰,不是那個缺席的家人,或者曾經傷害過你的路人,你想去討一個解釋。你找的,或許從來是跟自己和解的可能。

布拉瑞揚的回家之路,談的是舞台上的人生,但也是台下現實生活裡的那個。而他的回家之路,不論是幾歲才真正開始,都是因為他願意對自己誠實的緣故。像他們說的,這個作品,要獻給成長過程所有需要力量的人;也許現在的人生,也不糟,也還可以,但如果你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你需要的不一定是答案,而是那一個跨出自我的決心。

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當你對你的生命喊出這句話時,不是因為不怕了;而當你去承認那個害怕,你會在那個當下,開始長出一點點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