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表演者,經常覺得在台上表現出真實自我十分困難。也許這不是表演技巧的問題,是童年創傷、心態、以及社會枷鎖的影響,畢竟面具戴久了,我們都可能不知道該如何卸下。

前幾天我講了一個關於「言語」如何變成「咒語」的實例,引起很多共鳴。但其實我發現這些事情,並不是在小孩子身上,而是在排練場裡面。在我接觸戲劇並成為職業的表演者這 22 年以來,常常會遇到所謂「表演者」放不開這種事,尤其是初次接觸戲劇的素人演員。而更常跟我反應這個困擾的,是要去指導學生或社團的「老師」或「導演」。

「怎麼辦?演員聲音太小,能量都傳不出去。」

「念台詞語氣太平,沒有感情。」

「表演很制式化,太典型。」

「身體像是不會動一樣,很僵。」

「情緒都出不來。」

「同學在班上都不跟人講話」

「有些人跟同學講話很大聲,上了台就沒聲音」

我說,其實以上這些問題並不是表演問題,他無關乎能力,關乎心態,關乎什麼樣的「咒語」綁住了你的身、心、靈,而讓你無法將自己從中釋放開來。是不是一直有一些聲音縈繞在你的耳邊,讓你覺得自己是「不配站在台上的」「是會被嘲笑的」「自己是不好看的」「我對這一切是充滿懷疑的」「我無法投入情境」等。

我才知道,表演中所必須具備的「對自己的認識」、「對自己情緒身體聲音的掌握」、「對他人的信任」、「對社會的觀察」、「對文化的底蘊」其實很多環節,在成長的過程中已經被消磨殆盡了,人連要調動自己的身體聲音情緒,準確的選擇表達方式去「傳達」訊息給對方,都是件很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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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剛出生的孩子,完全沒有這些問題,他們哭聲宏亮、充滿身體的動能、大哭大笑情緒毫不遮掩、毫無顧忌沒有形象問題、充滿想像力可以與整個世界遊戲,但怎麼經過一連串精密的「社會化」過程後,這些原生的能量卻都被封印起來,就算想釋放,卻不知如何是好。

針對這樣的情況,我在史代納教育機構開了一堂課,將這個過程濃縮,讓老師跟家長實際體驗,如何幫助學生打開這些連他都不知何時貼上的封印。

一開始,我先扮演一個活潑亂跳、大叫喧鬧又橫衝直撞的開心小孩,下一分鐘,他長大了,變成一個死氣沉沉、對所有事情愛理不理、態度輕挑的國中生。我說:這是個寓言故事,但其實他不是寓言,我想請問在座的各位,他到底被下了什麼咒語?然後請大家一一寫在便利貼上,就看大家振筆疾書,好多話想說。

接下來,我請另外一位年輕男老師扮演我剛剛演的那個活潑孩子,老師們則開始一人一句的對他唸出咒語,一人念完,再眾人反覆。

「你太吵了!」「你太吵了!!!」

「你太自我!」「你太自我!!!」

「你都在干擾同學!」「你都在干擾同學!!!」

「你爸媽是怎麼教的?」「妳爸媽是怎麼教的???」

「我們班就是因為有你才會最後一名!」「我們班就是因為有你才會最後一名!!!」

以下開放自行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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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這個扮演小孩的老師,還想從中逃脫辯解,想要繼續他上課大聲講話想找人聊天的舉動,然後慢慢的他不再辯解。我請其他老師不只要覆述這些話,還要圍著他伸手指著他,把這些寫有咒語的標籤貼在他的身上。

然後我們看見他,開始想要逃脫、顯得憤怒,但是周遭的指責不僅沒有變小反而更巨大,他開始慢慢將自己縮小,變得悲傷,顯得孤單,不再有動能。這時候,這個身上貼滿標籤的「孩子」,不動了,大人也沉默了。

然後我請所有的老師圍在這個「孩子」旁邊,我請他描述剛剛整個過程中,他心情的變化。因為他是成人,他能夠試著猜想學生的心情,但又能把每個環節說清楚,他為什麼要大吼?因為他覺得上課很無聊,他想叫另外一個同學但是同學不理他,他很想動但是他卻一定要一直待在教室裡。

他很吵,可是別人也很吵,為什麼只說他一個人,為什麼都針對他?為什麼大人都不聽他解釋?你們只是一直跟我說不行,但沒有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我就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麼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那就不說不做,不會錯⋯⋯

而我跟其他的老師說,大家都看到他被下咒語的過程了,孩子發不出聲音,其實有很多原因,大家現在願不願意跟我一起把咒語解開?

想解?但要怎麼解?傷害已經造成,兩者要如何重新建立信任感?孩子要重新恢復信心,恢復動能?我講了一個親身的經歷。

例子一

小時候我過年都會跟爸媽回鄉下,家鄉在桃園的新屋,有個池塘,我帶著帶網子的小竹竿去池塘撈魚。這時某個長輩經過,就有點輕蔑的問「這裡會有魚嗎?」我說「有!我剛剛就撈到了!」然後長輩說「你如果撈到,我給你十塊錢」然後他就走了,我開心的不得了,挽起袖子大展身手,很快就撈到一條車過一隻手掌大的吳郭魚,興高采烈地拿去給長輩看,說「阿伯阿伯你看,我撈到魚了!給我十塊錢!」。

我始料未及的是,那隻魚離開水面後就不動了,長輩一看,說「這魚是死的,不算。」然後,他就走了,我夢想得到的獎金十塊錢也沒了,還換來我好像騙人說謊愛貪小便宜的羞辱感。我很沮喪,把漁網帶去井邊,把魚泡在水中,結果一秒鐘時間牠就開始擺動,像是剛剛假死成功那麼開心。我好生氣,對魚說「你怎麼這樣!害我被人家誤會說謊,我好不甘心喔!」

這件兒時的小插曲,看似無傷大雅,但是我記了二十幾年,以至於我長大之後,被人誤會,卻都無法為自己辯解,別人不了解我,我也學不會去說去表達去爭取,只是暗自內傷自憐。原因,只是因為兒時一條裝死的魚。我先生知道這件事後,做了一個舉動,卻治癒了我多年的傷痕。

他說「我想你長輩應該也不記得這件事了,就算記得,他也不會覺得他應該為你感到受傷負責,你得不到一個道歉。不然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那個長輩,再跟我說一樣的話。」我半信半疑,這樣幹嘛?有用嗎?

於是我就學小孩子講話的口氣再對他說了一次「阿伯阿伯你看,我撈到魚了!!給我十塊錢!」這十五先生慢慢從口袋掏出一枚五十塊,慎重地交到我手中,並且對我說「淑靖啊!對不起,阿伯當年沒有相信你,害你受傷了。事情過去這麼多年,這個五十塊算是利息,請妳收下。」

我當場就流下了眼淚,好像多年的冤屈終於有人還我公道,終於有人願意正視那小小年紀的我心裡的聲音,相信我沒有說謊。從那天起,這道心裏的傷才開始慢慢復原。我說完這個故事後,回問這些老師「你們知道,要怎麼幫孩子療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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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每個咒語的解法,其實都不一樣,說真的我也不曉得解藥在哪,要用什麼草藥調製,只能像神農嘗百草一樣試一試。我請剛剛的老師們圍坐在這個沮喪的「孩子」身邊,當他們聽完這個「孩子」對自身行為的解釋,還有老師們剛剛說的話如何造成他對自我的懷疑跟憤怒,先做一個自我語言上的修正。

修正的目的是:「我們在講這些話的時候,一定不會以傷害孩子為出發點,但是造成後來的結果,是我們不樂見的,那該怎樣表達,才能互利!?」。

我開始請每個老師,輪流取下剛剛貼在那個「孩子」身上的咒語,然後換個表達方式,正面的,讓孩子的情緒可以得以舒張的。例如「老師剛剛說你好吵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在課堂上安靜,不要打擾同學,待會下課我們可以去操場上大叫。」

孩子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喊了卡。然後問了孩子,你是不是不相信他講的話?

孩子說:「你只說現在不能吵,但我怎麼知道下課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大叫?」我說「老師,您剛剛只是用一個未來的承諾,來阻止他現下的行為,但如果你所保證的事情沒有有真正的實踐,他未來可能就不會相信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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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子二

家長對孩子說「其實你也有很多長處,我很欣賞你,你喜歡做什麼可以跟我說,我可以陪你一起」然後孩子又沉默了,我喊卡。孩子說「你剛說你欣賞我我很難相信,因為你也沒說我到底哪裡好,然後你問我喜歡什麼,我常常都被人家說不可以不可以,所以一下子要我想,我真的說不出來。」

我對家長說「你剛剛所說的,其實很不具體,孩子沒有感覺你真的『看見』他,孩子在已經選擇與外界自我阻隔的狀況下,你們之間還是一道牆,你要想辦法在你跟他之間鑿出一個洞。」

例子三

音樂老師說「老師發現你的聲音很宏亮,我想對你提出一個邀請,就是在晨間讀詩的時候,你來擔任領讀,帶領其他同學這樣好嗎?」這時孩子有回應了,他說「那其他人會跟我一起念嗎?」老師說「會的,你念一句然後所有的同學會跟你覆述一次,你願意試試看嗎?」孩子點了點頭,露出微笑。我就加碼,不如我們現在就來試試看!

孩子選了一首詩開始念了起來,周邊的人依約也跟著唸,就看孩子越念越大聲,臉上開始出現久違了榮光,我們周邊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就是一帖解藥了!

老師眼中那些演起戲來像朗讀課文,都在應付的孩子,要如何喚醒他們內在的動能,得先從重建信任開始。對自己的信任、對老師/導演的信任、對同學的信任、對周遭環境的信任,人唯有能夠放心,才有辦法打開自我的內在,才能釋放出戲劇所需要的那些隱密情緒與記憶。

而從小我們聽到大的,「在公共場合要小聲一點!」看起來是一種禮節,但是演戲算不算在公共場合呢?觀眾算不算陌生人呢?他應該要收斂自我,表現出安全保守不破壞社會秩序的那一面,還是能表勇敢表達自己內在的聲音跟能量,演繹出一個「不典型」「不僵化」「不表面」的真實立體的人呢?

再放大到社會這個大舞台,大部分的人也在極力掩蓋自我吧,覺得「自我」是件會帶給自己也帶給別人麻煩的東西,大家都要帶著安全的面具才能出門。不面對面表達相反的意見,只在私下議論紛紛,根本無濟於溝通跟成長。

暗自垂淚、自我懷疑,讓很多充滿能量的孩子/大人受困於情緒之海,就是社會資源的一種放廢。親子之間原該親密,但是卻因為「期待」的落差,孩子想得到父母師長的誇獎,於是一直往那方面表現。但這件事情根本與真實自我無關,我們從小就學會演戲,難怪很多人覺得演戲沒門檻不用學,其實對,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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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自我,其實都只發揮 5%-15%,只是我們太常扮演尋常的固定角色,很多自我的面向被社會期待困住,自己無法跳脫框架去嘗試。而戲劇是個理所當然的旋轉門,好像用著「扮演別人」的理由,其實只是在演繹在面具下那些被隱藏起來的真實自我。

戲劇是種人生場景的濃縮,我希望他能應用的範圍更廣,其實在「完形心理學」中所應運的技術,在戲劇遊戲當中幾乎全會用上。而特別提孩子,是因為他們的表達能力比較弱,在還未發展成熟的時候,就常被挫傷,像是一顆沒有好好被保護的水蜜桃。

而大人又是否能夠讀出孩子沒說出的那些潛藏的「身體語彙」,是否能讀出語言後面的那些「潛台詞」,適時地在溝通互動中喊「卡」,然後在切換視窗各自表述後,再來一次。沒有上下權力關係的壓制,只有「我」跟「你」,這樣平等的對話,不論斷,讓對方把話說完。

孩子從被誤解、被定義,無法肯定原本的自己,又不確定該變成什麼樣的人,於是行動言語都變得無所適從。而孩子從封閉,到療傷,到重新打開自我,到找到新的動能,去表現自我貢獻自我,又是一條漫漫長路。

需要依靠一雙能看見孩子優點的眼光,讓他們有實踐優點的空間,並讓他們得到真正的肯定,心裡那一條條的咒語,才有機會一條條的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