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母親節特企——進擊的女兒,邀請你帶著母親啟動親密關係的革命。母親,我能無畏地獨立行走,因為身後有妳注目守候。

親愛的媽媽:

2017 的母親節,女人迷編輯部決議做「進擊的女兒」專題,對此,我們列了三項題目,三個編輯分別擇一主題展開書寫:

  1. 媽媽,我們一起練習獨立
  2. 媽媽,我們一起複習身體
  3. 媽媽,我們一起預習出走

幾乎是第一時間,我很快取巧拿走了第一個題目,獨立,因我以為這是自己最擅長的項目。我能一人生活、喜歡一人吃飯、熱愛獨自旅行。自覺擁有獨立而勇敢的心,也常說這是因為我的「獨立歷史」很長,從十五歲就開始了。

十五歲那年,帶著妳的祝福,我背著行囊一個人離家,來到充滿都市光華的台北讀書。我驕傲開心,覺得自己長大獨立、自由了。我走在前方,而妳默默在後方支援。妳讓女兒享受著獨立生活的好,卻沒讓她受獨立生活的苦;妳照料她衣食無憂,讓她可以沒有忌憚地在這個城市裡探索。

母女分隔兩地,我們常彼此分享生活,更常驕傲彼此是這樣的關係,多像朋友。當我挫折傷心時候,妳會擁抱我、拍拍我的背、陪我掉眼淚。妳很少下指導命令,說「妳該怎麼做」,大概是因為妳知道即使這樣,倔強的女兒不但不聽,反而會將她推遠。

直到大學,我的政治立場在台灣歷史淘洗下逐漸鮮明。好幾年前那場總統大選,全家時常在返家的車途辯論政治,我用尖銳話語與歷史知識攻擊,你們以親子關係的位階與情緒反擊,我覺得自己被壓回女兒的位置,最後大家以憤怒收場,徒勞無功且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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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開始覺得我離妳愈來愈遠,想把我牢牢抓緊。而我覺得自己竟不能是一個思想獨立的個體,想逃離這樣的關係。

緊繃的關係引發各種衝突,時常是,妳氣得甩門離開,我在樓上大哭,我們再也不是朋友。我還說,母女做「朋友」這說法是一樁謊言,是高明的騙局,是一種不著痕跡的親子控制與假獨立,當事與願違,華人親子的權力位階又要跑出來,指導、限制、勒令我。

我又心想,世人常說有一種「開明」的父母,當他們的子女好幸福自由,卻不知「開明」兩字映襯著親子關係的權力不對等:因為有義務按照對方的期待而活、因為必須由對方應允和網開一面,所以才叫「開明」。那時多痛恨這兩個字,覺得這就是父權的當代變形,父權發展至今的家庭縮影。

我開始疏遠妳,而這樣的母女關係令妳太挫敗,曾經妳幾次對我說,「如果我不曾給妳這麼多自由、如果我不是一個總軟弱退讓的母親,是不是妳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對著這句話我痛苦很久。在一次次的情緒拉扯裡才逐漸明瞭,我該對話的不是妳說出口的話語,而是妳沒能說出口的情緒:妳是在悄聲說妳需要我,妳感覺自己被我遺棄,而我卻跳針般告訴妳「獨立是母女之間永恆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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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才記起,獨立不等於斷裂式的分離,上一個世代父母心中的親子關係難免有權力位階,我不必接受,但若愛妳,就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時時表達關愛,讓妳不必緊張於維繫我們的母女關係,妳也才能更有心力、更自由自在地去發展自己。

是的,我忘了自以為非常老套的東西,忘了我曾經在妳的身體裡,忘了我曾經確實是妳的一部分,忘了妳在我這個年紀,把我從體內向外推到這個世界裡,而當時的妳和此時的我一樣年輕。

母女身影交疊的此刻,才發現我做不到妳所做的:妳決心將寶貴的青春及一部分的自己化作為養分送給我、拉拔我長大。此時我專心衝刺事業,彼時妳陪我牙牙學語認字;我在職場上獨當一面,妳下班後還拉著我的小手學琴、接我上下課。

記得年紀還小的時候,妳曾告訴我:女人一定要經濟自主、心靈獨立,這句話我在心上記得很緊,卻沒敢再探問下去。我不敢問妳後來離開職場做家庭主婦,媽媽妳是否曾想過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不敢問是大抵心裡知道,子女是妳回到家庭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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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隨著孩子們紛紛離巢,妳卻也自在發展得很好,即使偶爾回家,看到妳的時間竟也不多——妳總是忙著與朋友聚會、運動、跳舞與旅行。

剛開始我有些吃醋,覺得「那麼少回家的女兒,該是最重要」,後來想想才發現自己的幼稚,妳這輩子一半時間都照料子女,該是時候妳也按自己喜好生活,換我們習慣妳的離巢。妳曾問我一人出國旅行是什麼感受,我說「自由放鬆,比兩個人更好」,於是妳便獨自展開了幾場英國與愛爾蘭的壯遊,在花園與正在寫生的畫家聊天、在酒吧與一群年輕人一起喝酒聊天。對於妳的勇敢獨行,我很驕傲。

不過今天下午我問妳,身為女人,妳覺得最辛苦的是什麼。妳的回答有點文不對題,我的眼淚卻直直落。妳說,「妳的快樂與否是我最大的功課。」

談獨立,何其困難。即使我們各自獨立行走世界,彼此幸福與否仍是我們最大牽絆。

寫著稿的今天,我和交往七年、日夜共居生活的男友分手了。我赫然發覺他背叛了我所能給出最光亮勇敢的愛與信任,我的世界斷裂了,才知道自以為的勇敢與獨立,其實是仗著有人等我回家作為前提。往後自己是否能依舊溫柔挺拔地在這世上生活,有時候我有力氣,也有時會突然喪失信心。

收拾著搬家的昨晚,我突然腿軟跌坐在地,是妳什麼都沒說,接過我的行囊、再接過我的手心。我一邊掉淚一邊堅定說我會照顧自己,「妳不要太擔心,不要害怕我不會好了」,妳在前座一邊哭一邊點頭,把療傷的空間讓給我。我想妳知道這是我重新練習獨立的重要時刻,我終究會從破敗與碎片般的世界裡,長出一顆更柔軟堅毅的心,那裏將會是我安棲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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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告訴女性讀者該如何獨立,我現在才知道,關於獨立,我根本沒有什麼好告訴她們或教妳。因為事實是,「獨立」原來是一個人一生的練習,但好在我們心裏仍有火光、仍有愛,就不怕在練習的過程裡跌倒,我們仍能支撐對方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