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目前定居瑞典,她以其独特的观察眼光与说故事功力,生动温暖的写下自台大毕业后、远赴瑞典攻读学位、以至工作、定居、结婚、为人母……一路走来的“瑞典经验”。为什么瑞典丈夫人手一本《爸爸学》?瑞典的社会政策模糊了父职母职的界线,将妈妈相夫教子、爸爸赚钱养家从传统定位解放出来,父母同时是“养家”与“持家”的共同体。很多瑞典爸爸都觉得,这段专心育儿的经验,彻底改变了他们对人生、家庭和时间的想法。

不同文化的父亲都能体贴,并赞同分摊育儿责任的看法,然而却可能是基于完全不同的出发点。对许多人来说,充分发挥男性、女性各自的功能和义务,互相补足,即是一幅平等的理想图,而在北欧社会,我感受到一种强烈想要模糊男女功能界限的信念。

我发现越来越多人在脸书上公布怀孕消息时,怀孕的主词常常不是“我”或“我老婆”,而是“我们”怀孕了。一人怀孕,改变的是两人的身分,说“我们怀孕了”很合乎事实。然而肩负怀孕、哺乳重任的主要是女性,很多状况爸爸想帮也帮不来,这一点也是无法否认的。

瑞典爸爸的育儿圣经

瑞典有一本书叫做《爸爸学》(Papalogy),内容包括从想要孩子,到老婆怀孕、孩子出生,一连串爸爸需要准备的知识和思考的课题。多年前,这本书的作者看到市面上充斥着以妈妈为对象的育婴专书,书写、发行者也多以女性为主,他认为爸爸们也需要一本由爸爸撰写、以爸爸为诉求对象的书,于是他写了这本后来成为瑞典爸爸人手一本的着作。

《爸爸学》有点像考驾照的课本,大多数人这辈子都得看一次,读完了就送给下一个需要的人,在朋友、兄弟之间传阅。《爸爸学》到我先生手上时,页面已经有点残破,许多章节更是画满了重点。书里的许多内容看上去和以妈妈为对象的书大同小异,都有怀孕、育儿各阶段的实用知识,但是纵贯整本书的宗旨很清楚,就是尽量引导爸爸感同身受,将爸爸在哺育阶段所能参与的角色最大化。

同场加映:“你一个男人带小孩行吗?”放不下男性尊严的其实是社会

在怀孕、哺乳的阶段,有很多事爸爸帮不上忙,不过还是能够分担买菜、煮饭、打扫等家务。书中对买菜清单的内容也有许多的小提醒,告诉爸爸在什么时期可以用哪些食材煮饭,或是可购买哪些健康的零嘴,让刚产后的妈妈解馋,同时补充此阶段必需的营养。而为了让刚生产完的妈妈感到舒适,此时爸爸也可在厕所中换上市面上品质最好、最柔软的卫生纸。

刚怀孕那阵子,先生在家没事就拿起《爸爸学》来研读,好几次兴奋的放下书跟我分享他读到的怀孕知识。有一次他说:“如果我们的宝宝是女的,现在她的子宫内已经准备好了小小的卵子,那未来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孙子或孙女耶!”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学生起了一点小冲突,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于是先生说:“妳平常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现在可能只是被怀孕初期体内的荷尔蒙变化影响了,过几天妳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说:“你倒是说得容易,怀孕的人又不是你。”他听了苦笑着说:“妳的情绪不稳,受波及最大的人就是我啊。”

在太太怀孕期间,先生大多会特别体贴,这是全世界共通的,绝对不限于北欧国家,但是如果细细比较这些体贴举动背后的出发点,会发现一些饶富趣味的差别。

《爸爸学》中有个篇章提到了孕妇饮食生活上的各种禁忌。对于这个妈妈一般来说已会特别小心的课题,爸爸要如何以更理性的心态陪伴妈妈留意、分担妈妈的忧虑,也避免在无形中带给妈妈更大的压力。例如说在买鱼、吃鱼的时候,事先帮对方注意鱼的产区等资讯,尽量避开污染较严重的海域。如果妈妈偶尔忘情在餐厅点了或买了不适合孕妇吃的食材,只要不过量,也不需要太紧张兮兮,以免坏了妈妈的兴致。

至于哺乳和酒精的关系,书中也特别指出:“哺乳期间,爸爸、妈妈都必须注意酒精的摄取。”其实许多研究显示,妈妈在饮酒后数小时,血液内的酒精浓度就会降低很多,残留在母乳中的酒精也是微乎其微,所以只要留意饮酒时间的分配,哺乳期间饮酒并不是禁忌。

然而,瑞典还是鼓励母亲在哺乳期间禁酒,因为瑞典国内统计指出,母亲的饮酒频率和发生育儿意外的机率拥有极高的相关性。由于文化和体质因素,酒精依赖是深植于许多西方国家的社会问题,瑞典也不例外。在不容易做到“适度饮酒”的情况下,远离酒精是能确保母亲情绪和理智处于安全状态的合理做法。也因此,《爸爸学》提出为了让瑞典爸爸、妈妈都能专注于育儿,平常两人都禁酒是最理想的情况,不过如果其中一人想喝点酒放松心情也无妨,另一方能保持清醒、不怠慢育儿就好。

准妈妈们对于自己的饮食生活都会特别留意,深怕影响胎儿。我自从怀孕后,也一天到晚在网上查什么不能吃、什么不能做。有趣的是,我如果用四种不同语言(中、日、英、瑞)查询,常会发现每个国家的解答都不尽相同,甚至南辕北辙。

而这四种语言当中,就属华语网站的建议最为严格,尤其是中国网站,常常没有任何根据,只用八字箴言“为了孩子,小心为上”,就把另一项禁忌又挂在准妈妈心上。当妈妈在网上提出孩子在发展和健康上的问题时,总有许多人回答,可能是妳怀孕期间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导致现在的问题。例如头发少了,是没吃核桃;过敏了,是吃了引发过敏食物等等……如果都没说中,那可能就是怀孕期间情绪紧张或心理压力,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等模棱两可的原因,越看压力越大。

今年回台湾的期间,身旁的亲戚和其他不认识的人(通常是女性)也常以“关心”之名,不断给予各种叮咛,连买个盐酥鸡加辣,都会被老板娘教训一番。其实我很理解这种热心的关怀,这对台湾人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情感交流方式;而且自己怀孕也就这几个月,为了孩子好,多担待点是没什么关系。但是甫从瑞典回到台湾就面对这般绵密的“善意”攻势,不禁让我开始思考这种强烈对比的缘由和意义。

《爸爸学》中有个章节也谈到这种现象,作者说,自古以来人们面对生老病死总是亟欲理解却带着恐惧,因此在不同文化、历史阶段,都有各种被众人奉为圭臬的禁忌和准则。这些准则放在今日的时空下来看,有许多与其说是保健常识,不如说是求心安的仪式。

而在孕育子女这一块涉及了性别的领域,这些禁忌和准则也反映出一个社会对于女性功能不同的意识形态。在瑞典的历史上,可以看到这些孕妇禁忌由繁化简、由恐吓到理解、由群体压力到个人层面的趋向,这个倾向代表着怀孕女性的身体,从为整个家庭履行生育功能,慢慢移向女性个人的情感选择。

模糊父职母职的界线

孩子出生以后,瑞典爸爸都会放上至少三个月的育儿假,让妈妈外出工作,爸爸在家带孩子。《爸爸学》让爸爸们做好了心理准备,书中指出一个人在家带小孩,有点像电影《今天暂时停止》(Groundhog Day)(注:美国经典喜剧电影,主人翁被困在日复一日的同一天里,渐渐发现一日世界中的美好与生命的价值)里的主人翁一样,一直重复过着同一天。

一开始诸事不顺,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胜任,但是经过不断重复练习以后,就越来越得心应手,在找到了这些小日子当中的乐趣以后,日复一日的枯燥感也会大幅减少。于是当爸爸们结束育儿假回到工作常轨,看到地球迳自在运转,人们照常生活,自己却彷佛经历了一个改变人生的旅程,竟出现一种恍如隔世的奇妙感。

每个学期我都会让中文课的学生针对性别议题练习写作,其中有个题目是让他们表达对“父母平分育儿假”的看法。这群中文程度中上的瑞典学生,他们作文时使用的语言很浅白,甚至有不少语法的错误,不过内容通常层次分明,从个人、家庭、社会等角度分析,每个学生各有想法。

其中大多数人认为,决定育儿假的分配比例应该是个别家庭的自由,如果一个妈妈想要专注于事业,让爸爸放满十八个月的育儿假也无可厚非。但从社会层面来看,目前职场对于男性长期育儿的接纳度还是有待改善,这也导致女性育儿期间普遍较长,以及两性在就业机会、薪资和退休金等方面的不平等问题。因此目前强制父亲分摊特定育儿时间,是一个扭转现况的权宜之计,等两性在职场平等的理想目标逐渐达成,也就慢慢可减缓这样的强制。这也是一般瑞典学生的看法。

我有个学生是印尼华侨,也是虔诚的基督徒。她说《圣经》指出,男人爱妻子要像主舍己爱人,女人爱丈夫要像人顺服主,她和先生遵循这个理念,一方全力呵护、一方心怀尊敬,所以能互相体贴,彼此尊重。有个学生是中东移民的第二代,他则认为爸爸参与育儿非常重要,因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需要有一个强壮阳刚的父亲角色,他必须待在儿女身旁做一个好榜样。

不同文化的父亲都能很体贴,并赞同分摊育儿责任的看法,然而却可能是基于完全不同的出发点。对许多人来说,充分发挥男性女性各自的功能和义务,互相补足,即是一幅平等的理想图,而我在北欧社会,则感受到一种强烈想要模糊男女功能界限的信念。

我在观察瑞典家庭中夫妻与子女的互动模式时,一直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氛围,却又说不上来。直到有天我来到一对女同朋友家中,她们向精子银行借精,各生了一个孩子。那天我看着她们和孩子的互动,两个人一下子是爸爸,一下子是妈妈,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和在当下最适合的角色,向孩子倾注满满的爱。而孩子们的眼中也找不出一丝困惑,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对在呵护关爱下成长的“正常”孩子。

我看着看着,发现自己心中那从小构筑好的父职母职观,竟在此刻一点一滴的崩解了。当时我也发现,原来我在其他瑞典家庭里感受到的奇特氛围,就是来自于这种超越了父职母职界限的基调。瑞典的社会政策有意识的将性别同质化,把妈妈负责相夫教子,爸爸负责赚钱养家的传统期待都降到了最低。很多人觉得瑞典的女性很幸福,其实瑞典的男性,少了成为家庭经济的唯一支柱的压力,也是很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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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问班上学生:“上大学搬出来以后,最想念妈妈做的哪道菜?”一个瑞典学生思考许久后回答:“我妈做的炖菜不错,但我最想念的还是我爸做的烤羊肉。”后来我把问题改成:“你最想念你爸爸或妈妈做的哪道菜?”发现有大半学生最想念的,是“爸爸的味道”。

北欧国家的人口少,每个国民的潜力都不能浪费,社会民主主义的影响让他们相信:每个人民都是社会的责任,也是资源。打造一个男女不被施加既定角色的社会,让人人发挥潜能,对社会做出最大的贡献,同时也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瑞典的“爸爸学”,并不是一门教爸爸怎么体贴、怎么帮忙妈妈的学问,而是把双亲视为同时参与有偿社会劳动,也一起完成无偿家务劳动的共同体。某些无偿劳动,例如生育和哺乳,是爸爸帮不上忙的,那么爸爸就应该承担家里其他的无偿劳动,同时尽可能去理解和参与子女生育的过程,如此而已。

台湾没有北欧的历史渊源和社会背景,和瑞典的“国情”非常不同。不过我还是希望藉由分享瑞典社会对性别议题的思考方式和初衷,带给台湾读者一种对照和反思。

不过除了国情不同以外,许多台湾人似乎也归咎于我们和其他国家“民情”或“民族性”不同,这我就很难苟同了。我有不少瑞典朋友或学生目前在亚洲国家工作生活,他们虽在瑞典长大,但搬到台湾或日本后大多也碍于现实,落入了清楚划分父职母职的亚洲模式。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民情”并不会凭空出现,而是土壤孕育出来的。

现代亚洲社会的女性教育程度和职场参与率都越来越高,但是一旦走到育儿这一关,大部分女性就面临了在工作和育儿间心力交瘁,甚或得仰赖婆家鼻息的抉择。少子化、高龄化,是台湾社会不得不正视的危机,与其将问题归因于“民情”,或许找出台湾这块土壤中最迫切需要的养分,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