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親人,為什麼不行?」六年前,一個很簡單的念頭,讓楊雅晴完成了《百吻巴黎》計畫,六年後,她站上 TED 舞台分享「親愛的女生,你們要拿回自己的身體、情慾、權利」,爬梳亞洲社會對於女性的情慾控管。【女人的房間 003】女人迷前往台中專訪楊雅晴,她談《百吻巴黎》的少女獵豔、小學三年級的情慾甦醒、她與男人共築的房間,她是個對世界懷有絕對善意的人。

「女人,你要拿回你的身體、情慾、權利。」TED 舞台,楊雅晴一身大氣黑洋裝,她的話對社會明明白白地投下震撼彈,我的情慾你無從插手,許多人等這一刻好久了。

同場加映:楊雅晴 TED 演講全文

我想過很多次,跟楊雅晴的見面會是什麼樣子。我遙遙從螢幕另一頭認識她,她姿態鮮明,大膽反叛與這偏斜社會共舞,想起她的時候,我腦海中總有一片洋洋灑灑的大紅。

跟楊雅晴約在台中見,遠遠看過去,那是大樓裡的尋常民宅,大門上斜斜掛了面彩虹旗,我往前小步跑,楊雅晴開門揮手迎我,我就這麼晃晃悠悠的闖進他與男友共築的生活。走進他們家的那時,光正灑了下來。

楊雅晴個頭不高,鼻頭很挺,想事情時慎思後動,談起自己很謹慎,她並不如我所猜測地,涇渭分明地懷疑世界,她有的不是對世界的過剩憤怒,反倒揣懷著絕對善意。

楊雅晴給我的印象,像那天灑落客廳的日光,她是像光線一樣的人,能去任何地方。

徹頭徹尾的情慾橫流:百吻巴黎的少女獵豔記

長大後的世界有點毛病,每件事情都藏著隱喻,我們非得替事件穿鑿意義。楊雅晴反倒有孩子式的純直,很多事對她而言近乎直覺。人們總問她百吻巴黎到底想對抗什麼,她還來不及說,眾人已慌忙著替她詮釋。她歪著頭笑笑跟我說,每每有人問及百吻巴黎的「意義」,都叫她不知所措。


楊雅晴最喜歡的一張百吻巴黎照片,牆壁上的陰影正好是愛心。攝影師:小白

「百吻巴黎是隨興之作,我想做,所以去做了,就這麼簡單。所有的意義內涵,是事後附加上去的。我可以理解,大家希望這個計畫有正當性,讓他們能幫我說話,但偏偏沒有。」

那一年百吻巴黎被台灣媒體刊載,楊雅晴的部落格一天湧進了幾十萬人次,一派人指責她丟光台灣女生的臉,一派人替她辯駁這可是藝術不是情色,她卡在中間,懷抱著橫肆的情慾,總覺尷尬。

「當時,我其實內心很錯愕。沒想過這件事情會被拉進公領域批判。我記得當時還有巴黎留學生留言給我,叫我走在路上小心點。」

百吻巴黎是狂放的少女獵豔記,少女在陌生異鄉選定獵物上前索吻,為自身的情慾出逃,用吻封緘巴黎的地景記憶。「不用替我辯駁,這部作品從頭自尾都是情慾。」

偏偏少女情慾,卻是社會最畏懼的一面。在那之後,楊雅晴第一次開始思考私領域與公領域的分野,也意識到讓許多人矛盾困擾的,其實是「性」這件事。百吻巴黎是綿延的陰性革命,誤打誤撞敲開以楊雅晴為精神指標的少女們,與自身的情慾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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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情慾環境:吻從來沒讓少女失去過什麼

六年後,百吻巴黎依然像現世鬼魅,縈繞在人們記憶裡。可是吻,從來沒有讓少女失去什麼,反倒召喚了社會的情慾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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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Nicolas Djavanshir

「吻對我而言很親密,吻我也可以主動索取。對我而言,不是『擁抱』『親臉』『親嘴』的選項給我選,而是從一開始,我腦中就只有親嘴這個畫面。」

我和楊雅晴閒聊起未被書裡收錄,被拒絕的吻,「有些人會問我『我這麼老,你為什麼想親我?』有人會說『我已經有伴侶了,不方便親你』,也有人滔滔不絕要導正我的思想,質問我為何要到處親人?」

「我覺得親嘴可以表達親密感,情慾只是其中一種。對很多人來說,『親嘴』只可以發生在與情慾對象之間的互動。但我偶爾覺得某人很可愛的時候,也會一股衝動想親他的嘴,親嘴有一種親密感、一種特別的連結。」

百吻巴黎翻轉「吻」與「被吻」的想像關係,吻是建立關係,百吻的意義,或許更在雙唇離開後,吻在另一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吧。「因為吻很親密,所以吻的那一刻,雙方都會不小心流露對『吻』的想法。我記得很清楚,有些人答應了,親的時候反而雙唇顫抖,非常緊張...」

被流放與管控的情慾突然有了社會關注的明確形狀,那是一個吻的樣子,楊雅晴成了一時的厭女箭靶與少女情慾信箱。有人罵他,有人感謝他。楊雅晴說當時只是想「我想親這些人,為什麼不行?」是後來社會的關注,讓她從自身經驗裡反覆思考爬梳。(同場加映:惡名昭傷的時代傷口:厭女症 Misogyny

六年後,楊雅晴站上 TED 的講台上,邀請人人當蕩婦,創造屬於自己的情慾環境。「站在公領域,我刻意讓自己以『陰柔』的樣子出現。我要讓社會看到陰柔也可以,女人不見得要陽剛才有餘地說話。我就是要穿洋裝,要大紅唇,我後來看錄影,還懊悔怎麼沒拍到我的乳溝...」

不只是情慾環境,那些被貶損、被貶抑的陰性特質,也該有大鳴大放的場合。百吻巴黎的下一步是百吻台灣,把場景拉回台灣,楊雅晴親了束縛繩師也親了爸爸,以吻與台灣的文化脈絡對話。


攝影師:張瑄旂

小學三年級的情慾初醒:這真是個欺瞞的社會啊

併桌的桌椅,矇著外套的午覺,各懷鬼胎的兩個小三學生竊竊私語,這是楊雅晴對情慾甦醒的記憶。每天午睡,她跟隔壁的同學,用外套蓋著頭,交換各自搜羅的情慾資料,他們口述男人與女人的裸體,對小三學生來說,那簡直是廣播版 AV。

「我們兩個都很清楚,這件事情不能對別人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意識到性愛在別人口中是很忌諱的事。於是我們在人前極力張揚自己的身體去性而乾淨,聊起有沒有發生性行為時,我們漲紅著臉,說我才沒這麼髒。

可是,性是從哪一刻變髒的呢?我跟楊雅晴一路回想,始終想不起來。「大家都心知肚明性存在,但為什麼我們一直集體欺騙呢?大概怕自己說出來就變成異類了。你就是感覺到說出來,你會被懲罰。如果女孩子連坐下,都被警告不能被看到內褲,她不會笨到跟世界說,『我自慰把手伸進去。』」(怎麼自慰才舒服?都在臉紅紅自己來吧專題


攝影師:張瑄旂

我看著她,覺得繁根錯節的理論在她面前,通通變得好直白。楊雅晴想做其他少女的後盾,社會越怕,她偏要講。楊雅晴笑著說「我曾經想過要當風流女作家,但後來發現我沒這本事。」

「單身的那幾年,如果我想要不羈的生活,其實我可以。但其實這不是這麼簡單的開放情慾、開放身體這麼簡單,我其實是很喜歡建立關係這件事,於是放棄多條線發展的可能。」

我跟楊雅晴在她家餐桌上聊情慾,她一邊攪著麵粉做餅乾,時而往廚房裡鑽,情慾立體得像她烤的手工餅乾,那樣的畫面和諧的很美。情慾沒有所謂的比較進步或落伍,職場拼搏的女人,不必回頭打壓家庭主婦;我們可以是蕩婦,可以當廚娘舉凡讓女人自在的地方,就不再是綁住她的地方。

你能不能把我當作楊雅晴,而不是當作女生這性別對待?

楊雅晴跟男友在台中跳 Swing dance 認識,楊雅晴最初以「活口」稱他,他繞過重重地雷活了下來。「我地雷很多,他踩了我很多地雷,我居然可以接受。比如,我討厭人家報行程,但我們認識後,他老是報告今天吃什麼、去哪裡,剛開始他做這件事,我理都不理,後來發現,他做起來我不討厭。」

楊雅晴形容台灣男生讓她覺得集體中邪,當朋友時相安無事,一旦開始曖昧,「我是女生,突然變得比我是楊雅晴更重要」,男生糊裡糊塗就開始走所謂的「追求」模式,遵照「對女生好」的偶像劇模板,讓楊雅晴倒盡胃口。只想問,你能不能把我當作楊雅晴,而不是當作女生這性別對待?

「我知道男人不是故意的,觀察女生的能力又弱到不行,只好中和手邊所有資料,想像女生喜歡這樣的男人,想像所有女生都渴望被保護。」

社會也推波助瀾,反覆訴說單一誓詞,彷彿幸福只能是黃曉明的「讓我保護你,你是我一輩子的小公主」或秦昊的「我負責賺錢,伊能靜負責貌美如花。」所以,交往好像只剩一種公式,我們是誰不重要,是什麼性別比較重要。(推薦思考:「一個女生好勇敢喔」的保護魔咒!香港女生的台灣觀察

「我覺得他沒有受台灣教育荼毒,沒有我是男生,你是女生,所以有些事情我就是凌駕於你的討厭。跟他在一起,我過得比較舒服。」

我們窩在餐桌採訪聊天,活口就待在房間埋頭做事,兩個人給了彼此絕對自由,在一起以後,是更大的世界。

楊雅晴與活口的房間:不再需要證明「我」的存在

我溜進楊雅晴的房間,那其實是雙人份的,楊雅晴與男友共築對生活的想像。房間很乾淨很空,他們留了位置,讓光可以進來,可以走。

「我的房間,是透明的金色。以前,我很愛佈置房間,房間處處是少女心。現在變了,對裝潢與佈置也不追求了,我現在最喜歡房間裡的光線跟風,這兩樣東西會一直變,沒有一刻是一樣的,但又好像每天差不多,我喜歡其中極其微小的不同。光線是金色的,風是透明的,我覺得房間差不多就是這兩種顏色每天以不同比例調和出來的。」

楊雅晴的形容很美,兩個人住在一起,「我」開始轉型,但沒有消失。「我在這裡永遠很舒服」,於是發現自己不需要用各種「楊雅晴風格」的物件證明「我」的存在了。

房間的窗台上擺了排多肉植物,她一一細數,用指尖盤點這是蕾絲姑娘,這個叫做鷹爪,楊雅晴看植物的眼神含情脈脈,植物很流動,每個時刻都在變化,只是人類看不出來。

床頭擺了香水與按摩油,以及一個 M&M 的小盒子,楊雅晴問我知不知道是什麼?我搖搖頭,她說裡面是愛狗妮妮的骨灰,是這房間裡她最喜歡的物件。妮妮陪她到過巴黎紮實過活,妮妮走後,用另一種無聲的方式窩在她生活裡。

我後來想,談「楊雅晴的房間」其實不甚精確,楊雅晴與空間的互動不是理所當然的「擁有」,而是與空間建立綿密的關係。她喜歡在床上靜坐,喜歡在院子照顧植物,喜歡在廚房下廚烤餅乾,喜歡窩在浴室什麼也不做(浴室是她最喜歡的空間),她經過每個空間,輕輕巧巧的,留下來過的痕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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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如果有一個女人的房間能讓你進入...

楊雅晴想扣鋼琴家阿格麗希的房門,「聽說她日夜顛倒,一天到晚開趴,玩夠了才去練琴,練到天亮。她的小孩說,家裡的門永遠是開的,永遠都有各式各樣的人進出家裡。我對於這樣的女人充滿好奇與欽羨,她跟不同的男人生小孩,但其實並不知道怎麼照顧小孩,常常丟著小孩不管,因此被第一任丈夫以「沒有資格作為母親」訴請離婚……關於阿格麗希的故事很多,常讓我神往。」

「很想走進她的世界,總覺得那裡與我的世界截然不同,但又覺得我會懂的。」

楊雅晴的心理房間:我喜歡相信每個人都是好人

「容易相信,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比較精確,容易相信不一定是天真,但我喜歡預設每個人都是好人。因為容易相信,所以一直吃苦,但苦歸苦,我現在擁有的也跟『容易相信』有關,這樣看來,我也吃了很多甜頭。」

被粉絲暱稱為「大王」的楊雅晴,笑說自己的人生哲學就是沒有哲學,其實她從來不清楚其他人究竟喜歡與討厭她什麼,但那不阻礙她自由的過活。透過寫日記與靜坐,楊雅晴說對於自己的掌握度很高,足以讓她面對很多挫折。

「我大概有『怕自己得病』的病,一旦發現自己可能有心理創傷,就卯起來研究然後想辦法復原,大概稱得上是療癒強迫症。可能因為如此,大家覺得我很勵志,因為我總是可以在困境中自癒,而且還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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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Marcel Sauder

有人推崇她是少女情慾教主,她直說台灣太多「單一價值觀」的毛病,她不要也無法提供標準答案。有人威脅、恐嚇、嘲弄、傷害她,她知道在公眾場合前,她就是任人詮釋,每個人都能從話裡頭,挑出神經過敏的地方。她也會受傷,也會疼痛,但從未因而放棄過相信。

或許,真正的反擊,是對世界懷有絕對的寬容。

那樣的午後,糊裡糊塗聊了快三個小時,回想起來,我記得的多是零散片段。比方說,楊雅晴端出來的烤餅乾香氣,她在庭外院子拿水管細數這是芭樂種子,樹木之間也會爭資源,還有她環抱男友的臂膀,笑嘻嘻當背後靈。事後想想,那是一個非常五感的空間,什麼都可能也可以發生,那樣的時光非常陰性,不慍不火,多像我記憶裡的楊雅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