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瞿欣怡想問:我們是最相愛的人,為什麼法律上只能是陌生人?於是她決定脫離團體抗爭的保護傘,用書寫,和這個世界對抗。

 文/瞿欣怡

寫這本書對我來說,並不容易,因為我必須公開同志身分,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生活攤開。然而,這卻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我終於明白,自己的權力自己爭。

故事必須從二O一三年六月說起,我的女朋友阿述診斷出罹患乳癌,從此,我們的生活產生了劇烈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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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臨頭,我慌了手腳,於是在臉書上設了「陪伴日記」的小群組,邀請親近朋友加入。我跟阿述都需要支持,特別是我,雖然我很愛跟阿述鬥嘴,卻非常依賴她。她比我年長十一歲,博學又理性,是我的支柱。一夜之間,我這臭小鬼要當家了,我表面鎮定,內心慌亂,每天都在「陪伴日記」發文,有時候心情特別亂,就哭著寫好幾則。

我在陪伴日記所記錄的一切,原本只屬於私領域,並不打算公開。卻有兩件事情讓我開始思索:也許我該寫一本女同志的疾病陪伴紀實。

     

兩件事都發生在二○一三年的秋末,都與反同志團體有關。

有個爽朗秋日,我跟阿述到公園野餐,黃昏時,我們手牽手回家,誰知還沒走出公園,就被反同團體塞了一張傳單,他們大聲地說:「反對同志婚姻合法化,堅持傳統家庭價值。」我氣得不知如何反駁,才走幾步,又被塞了張傳單,對方重複說著:「反對同志婚姻合法化,堅持傳統家庭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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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氣得破口大罵:「我就是女同性戀,怎麼樣!」

對方還來不及反應,阿述就把我拉出公園。我在馬路上徹底爆炸,大罵:「妳為什麼要把我拉出來!這些人的行為簡直就是在我臉上塗大便!」

是的,就是這麼地討厭。我從一九九○年初就加入同志團體,聽過許多同志因為不見容於社會選擇自殺,有更多人扭曲地躲在櫃子裡不見天日。好不容易,二十年後我們有同志遊行、有阿妹的演唱會,可是同志真的平權了嗎?

 憑什麼一個陌生人可以站在大街上理直氣壯地說我是錯的?

我既氣憤,又悲傷。阿述生病後,我們除了諮詢醫生,還要諮詢律師跟保險顧問,我必須了解「不合法的」我們會遇到什麼刁難。律師告訴我:「在同志婚姻合法化以前,你們只是法律上的陌生人。」怎麼會這樣呢?我們比很多夫妻都相愛,生活緊緊相繫,卻只能是法律上的陌生人?

對許多人來說,同志婚姻合法化只是一句口號,對我們來說卻是每一日的真實生活。

在公園被反同志團體粗暴地塞傳單,讓我開始思考是否要正面反擊。不久後,又發生了一件看似微小的事,讓我下定決心寫自己的故事。

那陣子,反同團體不斷攻擊同志,許多異性戀友人非常氣憤,甚至不惜與人對罵、筆戰。有天,我在辦公室趕稿,小說家黃麗群當時也是我的同事,就坐在我右手邊,她一進來就怒氣沖天,原來她碰巧遇上反同志的計程車司機,一路上亂罵同志,黃麗群氣得跟司機對罵,甚至扯到達爾文的演化論。

我看著黃麗群為了同志被污衊而憤怒,突然感到很慚愧。雖然我在家族裡跟朋友間並不隱藏同志身分,在辦公室卻仍假裝成異性戀。儘管從大學時我就參與同志團體,甚至現在繼續投入婦運,我都不公開自己的同志身分,我讓自己保持安全,用團體的方式跟社會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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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有些粗暴的人,不理解同志處境的幽微,就假開明呼籲同志應該站出來,那不只是對他人隱私的侵犯,更是忽略每個同志的家庭處境不同,社會對同志仍充滿歧視,任何人都沒有權力要求同志公開出櫃。出櫃從來就是極個人的選擇。

我在職場上必須接觸不同領域的人,真的要公開書寫嗎?可是,當我的異性戀友人們四處跟人筆戰時,我憑什麼躲在他們身後?我的母親與伴侶向來支持我,我比其他同志有資源出櫃,我的權力應該要自己爭取。

不過,寫書公開非同小可,我必須取得阿述與母親的同意,因為這會影響她們的實際生活。

深夜散步時,我不停煩阿述,希望她同意讓我公開寫這段歷程,畢竟她是故事的主角之一。阿述是個低調的人,被我煩到只能答應,但她跟我約法三章:故事可以寫,不過她的名字、身分都不能曝光,讓她保有隱私。

我也跟母親報告了這件事。我公開出櫃,母親的生活一定會被影響,我不應該為了自己的事害她為難,沒想到母親竟然鼓勵我出版。我擔憂問她:「如果有親戚找你麻煩怎麼辦?」母親豪氣地說:「誰敢?」

取得阿述與媽媽的同意後,我開始在整理過去兩年來的日記。同時,我也一步步試著走出櫃子。

我第一次用同志身分演講、在臉書上分享同志議題、甚至寫了專欄文章〈我們依舊是法律上的陌生人〉。每次往前移動,我都很害怕,卻只能告訴自己:「不要怕,再往前走一點試試看。」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小出櫃行動中明白,我需要在乎的不是別人的感受,而是我夠不夠勇敢。

另一件同樣需要勇氣才能行動的是寫作。我一直相信文字的力量,深信故事可以感動人。可寫作非常孤單,當我深夜埋首字海時,不斷反問自己:「犧牲好薪水好職位來寫故事,真的值得嗎?你寫這些給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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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壓抑了對未來茫然的恐懼,不顧一切地寫。我想記錄女同志伴侶面對疾病時的起伏擔憂,盼望有相同處境的人能得到些許安慰。

我也在修稿時,盡量修得更平實,因為我們的生活就是這麼簡單平凡。我想讓反對同志婚姻的人明白,我跟你沒什麼不同,凡是伴侶會遇到的困境,我們都會遇上;那些對愛、死亡,甚至生命的疑惑,也都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這樣的故事會帶來什麼迴響,把自己攤開也讓我很不安。可是我已經上路,就無法回頭,再害怕,我都要抬頭挺胸,勇往直前。

這本書的出版要深深感謝許多人。謝謝寶瓶出版社社長朱亞君的大力支持,編輯逸娟的細心與溫柔。

謝謝陪伴日記的每一位朋友,她們陪著我走過艱苦日子,讓我有地方可以哭。

謝謝我的母親,她毫無保留地愛著我跟阿述,參與我們的生活。當她知道台灣的同志無法結婚時,非常憤怒:「同志婚姻是基本權力,國家憑什麼不准?」有這樣的母親,我成為衝組也只是正好。

謝謝王小棣老師與黃黎明老師,謝謝她們的指導與照顧,對於失去,我感到疼痛,卻也堅信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都會在某處重逢。

謝謝阿述,她曾說:「愛就是理解與包容。」十五年來,總是她包容我多,謝謝她在這件事情上,無私地支持我。

這本書獻給阿述,也獻給所有為同志運動努力的朋友,謝謝你們,在街頭揚起美麗的彩虹旗。

所有的社會運動,都不是一個人、一個世代可以完成,而是由無數人共同努力,才能讓世界更美好一些。

前路艱困,我們並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