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靖,他愛上了跑步,愛上了征服全馬的快感,他想和所有女生說:「快動起來,連我都能跑了,你一定也可以!」

二零一一年十月三十一日,東京南青山三丁目、梅窓院附近。

這個深夜,我獨自跑著。當晚氣溫攝氏五度,飄著小雨,我將步速保持在不會氣喘吁吁的狀態,大約每公里七分鐘左右。當雨水滴落到額頭、臉頰等外露表皮時依稀會感到有些刺痛,但冷冽對我來說終究是現實而正面的感觸,至少能讓我暫時抽離迷茫與心痛間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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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日本大地震後核電廠紛紛關閉,為了節省能源消耗,關東地區正在進行無限期「節電」措施;深夜路燈歇息著,高級商業區也沒幾家便利商店營業著。夜跑路程中最亮的一隅,居然是展示著一台「萬聖節南瓜色塗裝 Tesla Roadster 跑車」的櫥窗,雖然搭上了環保議題,但依舊稍嫌囂張狂放。

南青山是東京數一數二的高級商業區,走在街頭的人群無一不散發著自信與愜意的氛圍,過去來到這個地方,總會因自慚形穢而感到畏縮卑怯;但現在向四周張望,隨處張貼的「原發撤退(反對核電)」海報,似乎與街角高級義大利餐廳的清水模牆面顯得格格不入。由於一場巨變,我所熟悉的日本逐漸改變了自己的樣貌;並非向下沉淪,而是因失去退路而被迫成長、被迫茁壯、被迫變堅強。

跑著跑著,我瞥見好幾名身著專業裝備的跑者從身邊呼嘯而過,這情景在台灣並不常見。或許,他們是在為了不久後的檀香山馬拉松(Honolulu Marathon)做準備?也或許是為了數個月後的東京馬拉松(Tokyo Marathon)?

這晚,我本來期許自己可以平靜地大跑一場,但我依然戰勝不了自己的脆弱,無論是就心靈或體能層面去論述。

赴日前一天,我剛替陪伴了我十三個年頭的貓咪大寶安樂死,這思念與不捨何能輕易灑脫?我無法輕易灑脫,於是帶著滿滿情緒,雜亂無章地奔跑著,從每公里七分鐘的步速增加到每公里六分鐘而上氣不接下氣。我開始重新思考:一個生命終結之際所能臆想的點滴:「倘若我明日就會離開這個世界,能抱有什麼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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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曾經失去所有夢想的人來說,能思考這沈重議題是幸福的。冷冽的溫度令我回想起自己最悲傷的日子,我曾經吞下多顆安眠藥、躲在棉被中、放棄生存……一直到現在,我滿懷感恩的心送走另一個生命,並以「奔跑」的姿態獨自存在於異鄉的夜。翌日,我必須擔任國際知名設計師品牌的模特兒工作,那位設計師又是我長久以來的偶像,對我來說這簡直如同美夢成真……但這一刻,我卻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突然之間,我看不清路標、看不清人行步道的碎石磚,「極快樂」與「極悲傷」兩種情緒同時存在腦內震盪,包括不合時宜的孤獨感。

過去一切就像跑馬燈一般顯示在我的眼前……拄著拐杖的爸爸(其實爸爸離開我十八年了,他的長相在記憶中有點模糊)、曾因憂鬱症而孱弱的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朋友、太早出社會所經歷的種種挫折、媽媽對我義無反顧的支持與鼓勵、抱著譚大寶時那種溫暖而柔軟的感受……我逐漸從潸然淚下轉為嚎啕大哭,即便路人如何以異樣的眼光看待我,都依然無法將我從劇烈的情緒變化中抽離開來。我對於自己二十幾年來的人生經歷感到不可思議,一個人曾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都能度過,而現在居然邁開大步在跑著,沒錯,「跑著」,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跑著」……生命是如此地不可預測……

「大寶,姊姊想要完成一件事……那件事能證明我已經變得很堅強……無論未來再碰到什麼難關,你在天上都不用擔心,因為我一定能度過!」

我想完成全程馬拉松!沒錯,四十二公里的全程馬拉松,我在心中吶喊著。即使在沒多久之前,我連馬拉松是什麼都還搞不太清楚;但我感受到高橋先生對於馬拉松的熱愛、也對他的執著感到不可思議。


(圖片取自GinOy 歐陽靖(Official)

「跑步這麼累,一定是神經病才會做的事。」我曾經對此不屑一顧,但現在,我相信全世界成千上萬的馬拉松跑者不是神經病,他們一定是因為某種理由才持續奔跑著……成就感?腦內啡?我完全不能理解,馬拉松這種不求勝負、只求完成的運動到底迷人在哪?又或許,重點只是在那個追求未知的過程?

我想起一句曾在書中看到的銘言,出於奧運金牌得主埃米爾・扎托貝克(Emil Zatopek)之口,他說:「如果你想跑步,跑個一英哩就好。如果你想體驗不同的人生,那就跑場馬拉松吧。」

從第一次在腦中植入『馬拉松』三個字開始也才不過幾個月,身邊也沒什麼正在跑馬拉松的朋友,我怎麼可能理解馬拉松將帶給我的人生什麼樣的改變?但有件事實就擺在眼前:跑步曾經是我最痛恨最痛恨的事情,這一刻,沒有體育老師逼迫我、沒有輸贏勝負壓迫我,我卻自信而自在地在東京街頭慢跑著……這似乎象徵著改變的開端?

就在立下決定後,我放慢了腳步,雨也停了下來。我佇立在已打烊的百貨公司櫥窗前,凝望玻璃倒影中的自己:緊身T恤、手機臂套、短褲、跑步專用加壓緊身褲、一雙亮粉紅色的專業輕量跑鞋……是的,我看起來儼然就是一名真正的跑者。 

四十二公里全程馬拉松的目標?

夜跑結束,閒晃約莫半小時後,我順道在南青山東急飯店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紅葡萄酒。商店門口站了一位身穿長風衣、髮型艷麗的女孩,她臉上的粉底厚到近乎崩裂邊緣,還戴著假睫毛與角膜變色片。她的鬢角兩際有幾顆顏色不正常的暗沈痘痘,這憔悴更顯示出一種掩蓋不住的風塵味。她神情慌張地直盯著手機看,氣色極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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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並輕聲尋問她:「沒問題嗎?」她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眼框含淚地說了一大串我無法辨識的日文;接著,她打量了一下我的穿著,問到:「妳要跑馬拉松嗎?」

「是。」我說。

「加油。」她露出了笑容,默默轉身走掉。

她是我所孰悉的一種典型日本女孩,或許仍在努力求生,但依然溫柔有禮。

我回到飯店、洗了個熱水澡、飲完一瓶紅酒、看了一個訪談二次大戰罹難士兵家屬的節目,約莫在深夜三點多入睡,睡前祝福著那位女孩能健康、平安,因為她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我決心要跑全馬的人。

我的心情很平靜,並不是說已經完全放下對譚大寶的思念,而是心中多出了一個極度踏實的目標等待我去實行。我翌日完成了重要的模特兒工作,也順便向高橋盾先生請益了許多關於練習馬拉松所需留意的細節。一個多月後,高橋先生就將二度啟程檀香山全程馬拉松,我問到他:「你會緊張嗎?」

「不會,是非常期待。」他堅定地回答了我。

當時,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期待」之處,但對於「沒有人能具體說出馬拉松的魅力」這件事,我感到相當好奇。

事實上,十月三十一日的這個夜晚,我在東京街頭只跑了短短兩公里;缺乏運動經驗的我也完全無法估算:自己到底要花多久時間練習才得以完成「四十二公里全程馬拉松」的目標?或許要花上兩年?五年?十年?無論如何,時間都不是問題;我在出生時腳踝是斷掉的,而我的父親是個殘障人士,我不知道為什麼上天會賦予我「奔跑」的資格?但未來的日子,我將會為了追尋那個從未見過的世界而跑著。

命運是不可思議的,有時候,你只需要一個意念上的轉機就能突破撞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