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聽聽陳宛萱從女強人標籤,聊到女人就是要寵愛自己的假女性主義,再到荷蘭女人解放背後的現實真相。

剛開始閱讀這本書時,心中覺得頗為訝異,忍不住好幾次回頭檢視出版日期,因為主流女性主義著作中以厭女症為主題的書籍,近年來已經很少了,甚至在我剛開始接觸女性主義時,就已經多半被當作「歷史文獻」來閱讀。這當然是一件很弔詭的事,因為許多今日亞洲社會中女性處境之惡劣,用厭女症來理解似乎再貼切不過了。

這樣一說很多台灣人可能無法接受,畢竟台灣不是在聯合國的女性地位評比中名列前茅嗎?台灣女性不是已經得到受教育、自由選擇婚姻與職業的自由了嗎?很多台灣人不是已經開始擔心,台灣女性已經擁有太多自由,變得「好高騖遠」、「眼高手低」了嗎? 事實上,這樣的憂慮,剛好證明了台灣社會並沒有真正地尊重女性選擇的權利,主流價值對女性的期許仍十分的狹隘。

更遑論對「好女孩」與「壞女孩」的獎賞與懲罰,仍不斷地強殖偏狹傳統的(男性)價值觀在所有的台灣女性身上,一方面又與亞洲社會保守的道德觀、威權主義統治與遵從的傳統結合(就其本質來說,也是父權家長制的表現)。一個勇於表達身體自主權的女性很容易就被貼上「隨便」、甚至「淫蕩」的標籤;一個抗拒傳統女性角色的女人,就是「自私」、「不會想」,人們覺得可以任意恐嚇她說她老了將孤苦無依。

從厭女症到女性主體性的建構

對厭女症症狀的清點與反擊,在厭女文化仍然盛行的國度自然有它的價值。比如說當社會譴責性侵受害者(「活該,誰叫她自己不檢點」)、合理化性暴力(「男人本來就是這樣」),厭女症的批判讓我們看見這種性侵文化中隱藏的對女性的憎惡,如何系統性地讓性侵一再發生,並成為控制女性的工具,將女性永遠地綑綁在少數得到男性認可、有助於男性掌權社會存續的角色之中(「好媽媽」、「好妻子」、「好女兒」)。

通過厭女症的批判,在傳統社會中對這些限制感到不滿的女性,才找到了挑戰體制的力量,反擊這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道德」規訓。 她們的下一步,自然就是將解釋與設定價值的權力搶奪回來。她們的策略可以是將女性情慾正當化、除罪化,把女人的身體從男性設定的生殖工具意義下解放出來,她可以成為慾望的主體、自己身體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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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要重新定義女人的角色,也就是她不再(只)固守男性社會為她劃定的位置,跨越性別分工的疆界。然而這從來就不是一個界線清楚的進程,革命永遠尚未成功,女人總是在個別的現實處境中,遭逢不同的困境,而不同文化背景的社會也會有其特別頑強的厭女症症狀。

比如說當台灣在內的亞洲社會可以接受女性在事業上進取,與男性一爭高下,卻對女性身體自主權的抗爭特別敏感,也仍堅持女性應繼續扮演傳統角色,導致許多女人蠟燭兩頭燒,徒然被在身上攬上經濟自主的責任,卻無法擺脫家務、教養與照顧的工作。

女強人的陷阱

我們不要忘記,現代女性在婚後繼續工作賺錢「分擔家用」,其實是有利於維繫傳統家庭的。也就是說這時代的女人不僅要生養孩子、負擔大部分的家務工作與照顧工作,她還必須要在經濟上有所貢獻,雖然她是否能夠在事業上有所表現從來就不是夫家關切的重點。

與傳統不外出工作、將所有心力投注於家務的家庭主婦相較,她們只是將部分的薪水所得購買勞務,將它外包給其他(女性)分擔罷了。這或許有助於她在家庭中的地位,也能建立較好的自我形象,卻絲毫未曾挑戰傳統台灣父權社會的結構,因此這樣的女性「解放」會被「容許」也不難理解了。

這當然也不只是台灣的問題,事實上第二波女權運動以降,女人在受教育、政治與職場上看似平等的狀態,是不是代表著女性已經「被解放」了,一直是爭議的熱點。我一直覺得這種解放是一種虛假的解放,甚且,它是一種陷阱,它讓許多女人以為女性主義的目標已經達成了,女性主義已經不再被需要了,事實上結構性的不平等仍緊緊地掐住所有女人的喉頭,讓她們無法暢所欲言、表達自己的需要,傳統(男性)社會的價值極少受到批判,甚至得到了強化。

女人被期待像男人一樣走出家庭獲取成功,卻依然承受數千年來一貫的偏見箝制,她們被迫擁抱父權社會的價值觀,信仰著競爭、排除異己,像男人一樣將自己大部分的人生投入毫無創造性的重複工作,甚至以參與那曾經壓迫她們的權力與金錢遊戲為榮,此外仍日復一日地為自己「無法兼顧一切」感到挫敗、有所欠缺。

「寵愛自己」的假女性主義

我一直相信,女性主義對這世界的貢獻,不只是幫助女人脫離明顯的性別牢籠罷了,它應該是批判那套父權社會以壓迫弱者為代價建立起來的價值體系最好的工具;女人,以及其他被父權社會推到角落的他者們,是改變這世界最重要的另一種聲音。這關鍵就在於,身為女人的我們要勇於離開那個(父權)社會為我們劃定的角落,我們要利用我們的不滿,去思索去架構一個更公平更正義的世界。

然而離開這個變得越來越「舒適」的角落,當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當「經濟自主」成為台灣女性解放的標竿,隨之而來就是許多的小確幸諸如買名牌和姊妹淘上餐館出國旅行,一時間在角落「寵愛自己」感覺起來也挺好的。對某些人來說,這些「快樂」時光結束在她們投入婚姻,突然被殘酷的現實(其實就是一直都存在的傳統)打得頭昏眼花,也有人是在邁入熟女階段仍小姑獨處,才意識到這個社會對不肯扮演傳統女性角色的女人,一直充滿了敵意。

對我來說,離開台灣來到荷蘭,就是我脫離「寵愛自己」假女性主義的轉捩點。我還記得一開始我是如何地驚訝於荷蘭女人工作時數之少,對事業是如何地不具野心,有許多人把工作視為「賺錢的工具」,支助她們從事自己真正在意的志業。也有很多人熱愛她們的工作,卻只願意每週上班兩天,因為她們希望有時間「照料家庭」、「陪伴家人」,甚至是「從事自己喜歡的休閒活動」。

荷蘭的第四波女性主義

多麼反動的一群女人啊,她們怎麼可以這麼地不知進取,這麼心甘情願地扮演「傳統角色」?然而荷蘭女人又是最能夠表現「解放後的女人」氣質的女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們高大強壯個性剛強,說話聲如洪鐘,完全不管女人必須婉約含蓄那一套劇碼,她們騎著腳踏車穿越空曠的原野、忙碌的市街,不顧冷雨風霜,提起重物大氣不喘,絕非需要男人伸手相助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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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荷蘭女人在工時與收入項目上卻遠遠落後其他先進國家的女性,有高達75%兼職工作,48%的荷蘭女人無法經濟自主。但這不是因為她們的教育水準或能力不足,也跟荷蘭企業是否提供女性友善工作環境沒有關連,甚至政府的托育輔助政策也無法左右荷蘭女性熱愛兼職工作的現象。根據一項針對歐盟女性工時偏好的問卷調查結果,即便可以得到更多托育補助,願意增加工時的荷蘭女性仍不到4%。

對這種狀態不滿的荷蘭女性主義者,如 Heleen Mees 與荷蘭經典女性主義雜誌《Opzij》總編 Margriet van der Linden,指責這種「兼職女性主義」(part-time feminism),批評荷蘭女性並沒有真正地擁抱女性主義訴求,只選擇性地接受對自己來說容易的面向,而對那些挑戰到己身信念的批判裝聾作啞,以「選擇自由」輕易取消。

然而也有荷蘭女性(主義者),相信這正是荷蘭女權運動超前其他國家的表徵之一,荷蘭女人選擇不加入這個人吃人的當代資本主義世界,是一種對這種金錢至上價值觀的反抗。她們對「競爭」、對以「成就定義自己」等(男性)價值的毫不在意,開啟了女性主體建構的新疆域,而這套女權思想將男性視為伙伴,而非敵人,更彰顯它的獨特性,因此被某些女性主義者譽為「第四波女性主義」。

事實上不只荷蘭女人有這樣的想法,在一九七〇年代發表經典《女太監》的澳洲女性主義者 Germaine Greer 也在一個訪談中指出:「妳要知道商業世界並非唯一的世界,一個女人要享受她的職業生涯,必定要經由不同的範式。商業世界實在不是一個有趣的地方。」不管不愛工作是不是反動的表現,荷蘭女人的快樂指數在世界上一直名列前矛,顯然賺錢多寡不影響她們的自我形象塑造。偏愛兼職工作也不只是家有幼兒婦女的專利,許多獨身女性也選擇兼職工作,小孩長大後返回專職工作的荷蘭女性也十分稀少。

「挺身前進」還是「選擇快樂」?

當然荷蘭女性可以選擇兼職工作也需要適當的社會條件,比如說相對高的最低工資限定,兼職工作跟專職工作一樣受到完善的合約保障,此外也要雇主對這樣的工作型態接受程度高。事實上許多荷蘭企業相信兼職工作與彈性工時讓員工的工作效率更高,也能夠避免受完整訓練、經歷豐富的員工因為無法兼顧家庭而離職,增加公司訓練新員工的時間成本。

雖然相對來說,荷蘭男性還是多以專職工作居多,但也有越來越多人選擇每週少工作一天,以陪伴家中幼兒,稱為「papa-dag」(爸爸日),讓荷蘭平均工時之低聞名全球。這也讓我們看見,所謂的「女性價值」比如說「互助」、「照顧」、「(與經濟效益無關的)個人成長」,對男性同樣意義深遠,能夠帶來實質的快樂與滿足。

但正因為大多數荷蘭女性在職場上缺乏野心,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導致企業不再鼓勵女性員工在職位上精進,讓希望在工作上大展長才的女性倍感艱辛。就像臉書營運執行長雪柔・桑德伯格在《挺身前進》(Lean In)論證的,女性在組織裡站上決策位置對其他女性不僅是一種鼓舞,身為女性她們也更能理解女性在職場上的需要,打造更適合女性需求的工作環境,比如說提供長時間的有薪產假與育嬰假。

此外,通過她們在組織的決策位置,女性也可以把她們不同的價值體系推廣到主流社會之中,改造並改善世界。對一個女人來說,要「挺身前進」還是「選擇快樂」其實並沒有對錯可言,但關鍵點卻是很類似的,我們必須揚棄厭女文化影響下的價值觀,拒絕接受父權社會為我們安排的角落,抗拒服從指派時獲得的假性獎賞,擁抱掙脫傳統桎梏後的自由。

女性主義已經不再重要了嗎?

厭女症論述採取的性別二元立場,雖然讓人覺得有些過時,也有些過份,但上野千鶴子的《厭女》提醒了我們,日常生活中許多人(男性或女性)視為理所當然的道德觀、價值觀,其實都是厭女文化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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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不同意她對同性戀的分析,也不認可她將所有男性一股腦地標示為厭女從犯,但還是不得不同意她對日本/東亞父權社會的批判在今日依然貼切,這也讓我們更清楚地意識到,女性主義在東亞地區仍深具意義、不可或缺。然而我也不得不質疑,正因為傳統父權的壓制仍然慘烈,男性其實如女性一般深受其害,一味地指責男性厭女情結病入膏肓,對情況又有何幫助?

我們必須思考的是,要怎樣說服男人一起顛覆這個壓制他們的扭曲價值體系,要怎麼邀請他們一起「挺身而進」、一起為了自己的解放與快樂而奮鬥?荷蘭的例子讓我們看見,女性主義也可以與男性的解放攜手並進,而且這一點對女性生活的滿意度影響深遠。

光是將女性從傳統角色「解放」出來,不見得能增進女性的快樂,只有當一個女人可以選擇自己想扮演的角色,不必擔心受到(父權)體制的懲罰,或遭到在某個程度上複製這種階級意識、高高在上的鐵桿女性主義者批評,她的解放才是真實的,她的自由才是毫無疑問的。

我們不要忘記,「母親」、「妻子/伴侶」、「女兒」角色也可以脫離傳統定義存在,它們也可以跟「管理者」、「專業人士」等角色一般,豐富女性生命,成為她快樂的泉源;正如同「父親」、「丈夫/伴侶」、「兒子」角色也應該從充滿權力壓制的傳統定義中解放出來,取代金錢、權力與成就,成為男性生命的核心。

我深信,有著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我們的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好。這就是女性主義的終極願景:一個讓女人快樂的世界。而一個女人的快樂,不可能只通過她自身的解放達成。男人和女人不是永遠的仇敵,只要你們願意跟我們一起攜手挺身前進,我們可以是這解放道路上最好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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