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全球金融海嘯之際,《東京鳴奏曲》在坎城影展榮獲「一種注目評審團大獎」。時至今日,2011 年從瘋狂的美債歐債竄流到 Steve Jobs 過世,從依然黑鴉鴉一片的投資市場到廣達優退、英業達裁員風波。再看一次《東京鳴奏曲》,根本不用太多想像力,就足以簡單猜想我們即將在今年第四季面臨另一波風暴。這一次,我們直接能再頒一個「一種注目全民評審團大獎」給這部電影。

 

黑澤清實在是不辱他「恐怖大師」與「預言家」之名呀!

 

電影就在開場中的短短幾分鐘內,預告著一場崩裂的關係,從家庭到社會,到國家,到全世界......所有原本緊密相繫的一切,也隨時能摧枯拉朽般的解離破碎。向來以恐怖片聞名的日本新浪潮導演:黑澤清,這一次即便從家庭親情的主題去拍攝這部電影,我們依然清晰可見他的黑色風格,讓人陷入一種似笑非笑,以及不得不承認「這就是現實」的荒誕情緒。

 

曾經和一個長輩聊天時,他說過一句令我印象頗深的話:「失業就像離婚。二十五歲離婚與四十歲離婚,絕對會有截然不同的面對方式與結果」

 

十六歲的佐佐木龍平,在被裁員之前,其實他是有選擇的。他選擇了他的尊嚴。也因為這份「尊嚴」,從他自身開始,一路蔓延到他的家庭,宛如水庫的小裂縫,逐漸被擴大,最終究難逃洪水惡流的吞噬。若無其事地穿上西裝,打好領帶,然後開始在東京的街 頭漫無目的地走著,和遊民一起排隊領免費的便當,與高中同學,同時也是「失業的前輩」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裝忙。


 

不只失業的佐佐木龍平,整個佐佐木家族似乎都在習慣偽裝中生活。看似以龍平為中心在運轉的佐佐木家,如果沒有媽媽佐佐木惠的存在,是否還能夠維持多久那種和 平的假象?其實佐佐木惠才是真正支撐起這個家的人,她就像一塊消波塊,無論多少衝擊,惠總能用她的包容與愛,試著將家庭問題給轉化。這樣的做法,到底是好 是壞呢?我想對於每個人說是各有不同的想法。即便在偶然間發現丈夫的失業,她依然以強忍內心的波盪,安靜地看著,畢竟身為一個消波塊,如果太容易移位,那滾滾而來的浪水沖擊,可能真的會在瞬間瓦解這個家。只是當她躺在沙發上,對著空氣喃喃地說:「拉我一把吧!」、「有誰可以拉我一把嗎!」那一幕,黑澤清將畫面處理地好乾淨,好細緻,萬般的無奈,只從短短兩句台詞裡,不著痕跡地流露,反而更令人顯得心疼與無奈。

 

佐佐木家的兩個孩子,大兒子佐佐木貴是個令父母無法管束的孩子,對於貴總是不在家,佐佐木夫妻顯得習以為常。母親對於貴是一份難以放心又立不從心的愛;父親龍平則是完全用放棄的態度對待貴:無所謂,你愛什麼時候回家,什麼時候在外面鬼混不要為我添麻煩就好。對於貴的放縱放棄,龍平卻將期望轉嫁到小兒子健二的身上。健二是個早熟的小孩,小小年紀便懂得忍耐,即便在課堂上與老師爭執,他所在意不是復仇,不是想變成英雄,他只是想要一個「公平」。這個乖巧的兒子唯 有對於他喜愛的鋼琴,有著無法放棄的執著,因為他真的可能是個奇才,導演透過美麗的鋼琴老師的角色,來闡述這個事實,卻被父親當成只是鋼琴老師想騙學生的說詞。


 

裂縫開始以非常快速的方式加深、破裂。黑澤清沒有使用多餘的配樂與特殊特拍設方式,只是從鏡頭裡看到一個惱羞成怒的父親,宛如瞬間被脫光衣服般的不堪,安靜 地將那股既可悲又可憐的模樣呈現出來。對觀影者來說,是非常強大而具壓迫的:安靜沉穩的鏡頭掌握著騷動與不安。對於曾經失業的筆者來說,有一度我甚至想逃 離開螢幕前,不忍卒睹。

 

人生是否可以重來呢?我想很多人都這樣問過自己吧?很可惜,目前的確無法,很公平的,不管是好是壞,人生就是無法重來。

 

黑澤清安排役廣所司這個愚蠢的搶匪出場,一個失業到走頭無路的業餘搶匪,無非是一種黑色幽默的 諷刺。看似無厘頭,卻讓人看來有點心酸。「既然走了這麼遠,還有需要重來嗎?」當佐佐木惠不斷地在心中掙扎的時候,毫無魄力的搶匪竟然還以為這已經變成一 部浪漫的公路電影,試圖在海邊的小屋裡,想要用彼此的身體來互相取暖。佐佐木惠令人分不清是掙扎或接受的曖昧,卻讓人高張的困惑與靜默的悲愁達到了極點。 走到這裡.,究竟,生命該如何收場?

 

最後,大家各自回到餐桌上,一如往昔地吃著晚餐,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然後在健二的鋼琴演奏後上,電影結束了。

 

這崩解也太過於令人感到無地自容了吧!但是這種荒謬真的就只是荒謬嗎?許多媒體在評述這部電影 時,皆以「恐怖大師黑澤清,大搞溫馨親情路線」為標題,老實說,我怎樣也無法認同,但是「恐怖」是令我印象深刻。黑澤清在拍攝這部電影的平鋪直敘叫人心驚,反差製造出不堪入目的心理情緒,赤裸裸地令人不想接受,具排斥感,卻不得不投降,低頭承認:原來,疏離感已經侵蝕了我們的家庭觀念,原來許多我們假裝看不見的小問題,已經逐漸釀成大禍。經濟體制的崩壞,不只帶來物價通膨,不只是帶來失業,原來,它已經滲入我們的生活,只是我們後知後覺。

 

《東京奏鳴曲》獲獎的肯定,代表了這些價值觀的是超越語言限制的。透過黑澤的電影,我們反覆地 驗證了,這樣的時代,我們所身處的,最接近我們的「家庭」,是否也逐漸在資本主義的異化中,不再一如往昔地緊密結合了?

 

當你這麼想的時候,會否有一股冷顫從背脊涼起?況且,這一場如此靜悄無息的狂風暴雨中,我們聆聽的鳴奏曲,或許不只在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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