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的《離奇料理》,帶進大家媽媽廚房裡「香菇的悲劇」窺探「兒子為何一出生就討厭香菇」的端倪。

與兒子共用兩人晚餐,食材很簡單,將新鮮黑豬肉片與剩下的高麗菜、青花菜、貢丸、黑輪等魚漿製品放入清水裡,煮成小火鍋。魚漿再製品中已經添加許多味精與調味料,不需加鹽,煮出的湯頭帶點人工甘甜,偶而這樣吃一下無妨。熬煮完成之後,只吃青菜與肉,貢丸黑輪只是用來增加鮮味,沒有人要吃。

這是因為,從小我就沒讓孩子吃過魚漿再製品,他長大之後也吃不習慣。兒子出生時多病,很多容易導致過敏或不健康的食材,都在我的拒絕購買名單中。原本我以為,兒子的挑食是被我的不良廚藝調教,內心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惆悵;但是,後來才發現,有一些食物,根本就是前世今生的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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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倆的晚餐時光,只要我的料理很「正常」,兒子都會吃光光。這次的美味小火鍋也是如此,我們一邊聊著校園紀事,一邊用餐,突然,他從繁富豐盛的湯料中,挑出細細長長顏色清白如湯底,夾處在煮軟的高麗菜葉縫中很容易被忽略的兩根金針菇,放到我的盤子裡。

「妳忘記我被妳遺傳到不吃菇嗎?」兒子說。

「那是香菇,這是金針菇。」我回答。

「還不都是『菇』。」兒子堅定的說。

香菇的故事,是我的烹飪簡史中最大的悲劇。

這個悲劇,讓從來不相信命運的我,不由得懷疑真有一種次元是人類智慧無法理解的空間,那兒藏著一種盤古開天的原始記憶,尤其透過母子連心的胎盤臍帶血。明明各自擁有各自的大腦和五臟六腑,我呼吸我的空氣,嬰兒肺腔循環著子宮羊水;我動我的大腦神經元,他發展他的腦部突觸。我倆除了交換體液,和各自想像的模樣與期待的情感,在真實生活裡,我們沒有對話,沒有辯論,沒有 Q&A。我是一個孕母,營養提供者。

我保持快樂的心情,希望孩子從胎教中培養樂觀的天性;我認真工作,期待孩子能感染勤勉的態度;我每天都告訴他我好愛他,但願他在充滿愛的能量中茁壯,並擁有慈悲的心腸。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一段關於香菇的遭遇,會讓兒子與我都經歷了恐怖離奇的食物創傷。

我剛懷孕的時候。是我人生第二快樂的階段。那時候事業得意,家庭美滿,父母健在,手足情深,知交滿天下。我們的家庭好友,某證券公司總經理在過年時,送了一包「花どんこ椎茸」,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白色有花紋的香菇,粒粒肥碩壯觀,體積與我的手掌差不多大小,覺得很新奇。但是因為我從小到大沒進過廚房,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料理這種食材,就順手擺在櫥櫃裡忘記了。

直到懷孕約七個多月,某日在辦公室裡吃到同事自己滷的香菇,驚為人間極品!平凡沒有特色,日常在自助餐廳打菜都不會注意的香菇,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香,這麼柔軟,這麼美味!我立刻謙虛地向她請教作法,同事說:「很簡單,只要加水加醬油和冰糖,全部放進去滷一滷就可以了。」  

同事的滷香菇,是市面上常見五十元硬幣大小的黑色香菇,她因為吃素,經常使用香菇增添蔬菜中的鮮味。那天,在便當的綠色蔬菜與黃色炒蛋之間,出現了滷味香濃的黑色香菇,油光的色澤,甘甜的口感,嚐過之後令我念念不忘,連續瓜分了好幾顆便當中的香菇,同事體諒我是一個孕婦,也任憑我貪食。

只是事後覺得很不好意思,把人家素食者便當中的菜餚吃去了大半。想想,我也應該努力做些什麼回饋人家。我一向具有DIY 的精神與勇氣,既然同事說滷香菇很簡單,那麼我就自己試著做做看。剛好想起家裡有一包現成的「香菇」,只要買了冰糖,就可以料理。

我挺著七個月的肚子,在廚房中翻箱倒櫃找出最大的湯鍋,按照同事提供的食譜,放入水、醬油、冰糖。接著,打開那一包花どんこ椎茸,好香的花菇啊!味道清新鮮美,飽含潤澤的濕度,誘惑著我好想把它當作零食生吃。只是顧慮到自己是個孕婦,不宜胡亂生食,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有人說懷孕到後期,智商會變低,因為要分去一些智力給肚中的胎兒使用。我感覺這種說法總有點推諉賴皮的意思,我很正直,承認在廚藝這方面,我從來就缺乏智商。

就像這次的香菇料理,已經站在熊熊烈火的瓦斯爐前,看著鍋中熱水即將湧滾,我卻對於食材與水、或醬料的比例,完全沒有概念,沒有想法。在準備放下花どんこ椎茸的當時,心中充滿了猶豫,我是該將花どんこ椎茸全部放進去?還是先放一部分滷滷看味道如何再決定?這種白色的香菇,跟同事請我吃的黑色香菇長相很不一樣,我可以這樣滷嗎?條紋細膩又潔白的花どんこ椎茸,被我這樣用醬油淹過去,滷好之後,還能看到彷若藝術品般的深淺不一的色澤與紋路嗎?當時那位證券公司總經理,曾經說過:「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茶花冬菇。」他如果知道被我這樣滷成黑色的花朵,對於以美食家自稱的他而言,會不會有意見?

可是我懷孕七個多月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早產,那麼我再也沒有機會下廚了,也吃不到好好吃的滷香菇了!於是我決定一次處理完畢,將整包花どんこ椎茸都倒進了黑色的醬油冰糖水裡。

乍看之下有點反胃,花どんこ椎茸漂浮在黑水鍋,用湯勺淋壓了半天才慢慢浸入湯汁裡。我感覺到肚子裡些微不安的胎動,我跟兒子說:「乖乖!媽媽在做菜。」

剩下兩個月的時間就要臨盆,整個孕程,肚中胎兒十分貼心,我從來沒有孕吐的煩惱,食慾也正常。除了咖啡。咖啡對於一個以創意為生的人來說,不管是寫作或新聞採訪,都是一種嗎啡,尤其是我的嗎啡,每天都要來一杯,特別是清晨醒來第一杯,聞著咖啡香,那種催人悠然神往曠怡國度的玄妙感,提神作用無與倫比。但是很奇妙的,在懷孕六週的時候,有一天,才喝第一口拿鐵,就感覺到喉嚨怪怪的,卡在某種進退不得的當下,原本屬於咖啡的催情作用全部消失了,它變得淡而無味,好像吞蠟汁。我猜,那是兒子幫我做的決定。

其實我沒那麼愛吃香菇,平常外食時,香菇雞湯從來也不是我的首選,在懷孕七個多月時,突然對滷香菇產生了渴望,應該也是某種詭異的荷爾蒙作祟,讓我在毫無才華的廚藝光譜中留下永恆的印記。

其實我沒那麼愛吃香菇,平常外食時,香菇雞湯從來也不是我的首選,在懷孕七個多月時,突然對滷香菇產生了渴望,應該也是某種詭異的荷爾蒙作祟,讓我在毫無才華的廚藝光譜中留下永恆的印記。

等了將近一小時,心想,那鍋滷香菇應該差不多了,再滷下去,恐怕太鹹,或者不小心煮焦了。

掩著鍋蓋的湯鍋邊緣,徐徐冒著慘白的水蒸氣,即使,在這漫長的等待光陰中,我的嗅覺,始終沒有聞到絲毫的滷味香,這鍋滷味跟小時候父親滷著牛腱、豬肘子肉、海帶與豆乾的誘人香味,實在相差太遠,無法引起任何垂涎的快感。我的視覺,在掀開鍋蓋之後,更是看到驚人的畫面。原本只有手掌大的花どんこ椎茸,吸收飽足水分之後,竟然膨脹成泰國芭樂那麼大,只是,它是黑色的,毫無章法的黑,毫無紋理的黑。

這……這還能吃嗎?我怎麼會把美麗的花どんこ椎茸,搞成這個樣子呢。我不敢再煮下去了,我好害怕繼續煮下去它會漲成小玉西瓜那種體型,然後從湯鍋裡滾出來。於是我趕緊熄火,撈出全部的花どんこ椎茸,用盡了家中所有的餐盤湯碗,都放不完這些香菇們,它的體積,已經比原來的包裝多出五倍。

我沒別的長處,只是個負責任的人,勇於承擔自己做的任何事。既然把總經理送的名貴花菇搞成這個樣子,我會負責任地自己一個人把它吃光,趁著先生出差還沒有回國,讓花どんこ椎茸永遠消失,我想他公務那麼繁忙也不會記住這種小事情。只是,望著總體積比我七個月肚子還要大的香菇們,我實在很難一次吞嚥乾淨。而且,我完全不知道該拿這些「黑色的泰國芭樂」怎麼辦!它們實在腫得太大了,大到超過我平庸的想像力。

那麼,我就試著把它們風乾吧!想想看那些肥潤圓滑的魚兒們,肉脂飽滿水母們,被人捕獲後,經過風吹日曬就成為魚乾、海蜇皮,變成了扁扁平平的模樣,不但營造出另一種風韻滋味,也更容易入口。於是,我把所有餐盤湯碗中的香菇,整齊排列在餐桌上,讓它們自行在室內風乾瀝去水分,等待它恢復原來的形狀。

那時在電視臺的工作負責夜班,下午兩點進辦公室,直到夜間新聞結束後才回家。深夜獨自走進家門,打開餐廳燈光,迎面而來滿桌漆黑的香菇,好像寂寞無語的家人。經過一天的自然空氣乾燥法,它們只縮小了零點一公分,整體而言,跟我出門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我取了一顆香菇當消夜,輕輕咬了一口,味道還可以,如果一定要眉批,就是「矛盾」二字。

花どんこ椎茸的質地飽滿,穠纖合度,含一小塊在口中,嚼起來彷若鮑魚般雅緻動人,美食家焦桐曾經如此形容鮑魚:「那厚實的肉有欲迎還拒的矜持,那種輕微的抵拒感,配合獨特的鮮香,妙不可言。」大抵品嚐著花どんこ椎茸時也是這樣的口感,唇邊流連著滑潤Q彈的滋味,像用舌頭舔著嬰兒嬌嫩飽澤的肌膚,像天使的親吻。但是,口感之後引發的味覺,卻是另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庸

這種平庸,讓我無法以任何中文形容味道的匱乏,是一種只有醬油水加熱煮沸蒸餾滾燙又蒸發一切的氣味,是單調的黑色水彩畫輕輕灑上鹽巴讓人難以想像的傑作,是讓海嘯不幸沖刷稀釋一百倍的醬缸陳年黑豆香,是讓我的口腔完全無法抵抗的迴盪起那首臺語歌曲《命運青紅燈》:「紅燈阻止阮不通行這條險路,是我好奇願意吃鹹甜酸苦。」

命運是自己選擇的,我從自己滷煮的花どんこ椎茸得到了最大的驗證。

依照我節儉的個性,只要進到我家的食物,除非腐敗發霉長蛆蟲,要不然我絕對不會丟棄;加上我一向秉持著感恩的修行,總經理好友贈送的高級花どんこ椎茸,價值不菲,只是因緣不湊巧,被我弄得不太好吃而已,又不是醃了砒霜。因此,我決定將這一鍋滷好的花どんこ椎茸,努力吃乾淨。

第二天早餐,一盤黑色花どんこ椎茸;午餐,一盤黑色花どんこ椎茸;晚餐,在公司吃便當,也是花どんこ椎茸。同事們紛紛問我這黑溜溜的一坨是什麼東西?我說滷香菇,好好吃喔,要不要來一塊?可惜沒有人有興趣。

第三天,盛好一盤花どんこ椎茸當作早餐,正準備進食之際,轉身看到冰箱裡還有六個透明保鮮盒,裡面全部是黑色的香菇,突然間,興起一股作噁的念頭。懷孕婦女在前三個月容易害喜,因為體內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會刺激嘔吐中樞,屬於自律神經短暫失衡,通常在懷孕中期之後就會改善。可是,我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按照醫生的說法,足二十八週之後的嬰兒生理發展已趨成熟,即使早產都不必擔心。但是,我卻在懷孕七個多月才開始產生強烈的孕吐感,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口腔,我的胃壁,我的大腸小腸與直腸,全部都抗拒著讓花どんこ椎茸繼續進入食道。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一口香菇,甚至連看到它的形狀都害喜。

我每次搞砸任何事,不知所措的時候,都會想到父親。這次的香菇事件也一樣,我把剩下的六個透明保鮮盒,全部帶回娘家,跟父親說:「爸爸,還好你沒有痛風,可以吃香菇。香菇低熱量又高纖維,富含核酸類物質,可以促進血液循環,防止動脈硬化,以及降血壓。」

父親接受了我敬贈的所有香菇,他笑著說:「嗯!這是女兒的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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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從事新聞工作,即使懷孕也一樣忙碌,沒多久隨即忘記滷香菇這件事。隔週假日,回娘家探望父母親,午餐結束後,父女倆泡茶閒聊,父親突然說:「孩子啊!我知道妳不會做菜,但是每一次無論妳做了什麼菜,我都很開心的分享。只是這一次,這個滷香菇,真的很難吃下去,妳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呢?」

據說這麼難吃的東西,仍然沒有遭受狠心被拋棄的命運。在我們家一向勤儉持家的傳統之下,被我媽媽想辦法分解料理,她將滷好的香菇切片、切絲、切丁、炒肉片、炒肉絲、炒肉丁。終於,在七天之內,終結了所有的花どんこ椎茸。

經歷這次的離奇料理,我有近三年多的時間不敢吃香菇,任何種類或任何烹調形式的香菇。

直到兒子三周歲,有一天燉雞湯的時候,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味道。父親喜歡排骨湯,偶而也會燉個香菇雞湯,天冷時飲用,倍感溫馨。我被這分童年的記憶牽引,父愛讓我戰勝了長期以來對香菇的恐懼,我欣然地將幾粒乾香菇泡水,去蒂,置入雞湯裡熬煮。砂鍋裡燉了兩小時,充分釋放美味,香菇雞湯確實有它獨特的魅力,因為香菇有一種特殊的氣息,來自純淨的山中,來自無汙染的原木,它和松露一樣是食用真菌,彷彿也共同分享了三千年的飲食文明,來自遠古的樸素氣息,令人悠然神往,令人陶醉。

三歲的兒子純真乖巧,打從娘胎出生以來,娘餵他吃什麼他從來歡喜接受,只是這一次,只是啜飲一口具有濃厚歷史感的香菇雞湯,娘還細心地吹冷了湯匙中的佳餚,確定是口感溫度才敢送進他的嘴裡,他,卻直接吐了出來。

第二口也是,直接吐了出來。他的臉色變得黯淡,眼神充滿無奈,嘴角緊抿,咬住牙齒,再也不讓我餵第三口。

這個雞湯跟我之前燉過的所有雞湯都是一樣的步驟,唯一的不同只有加進了香菇。往後,在我所有烹飪的菜餚當中,只要加入了香菇,都會看到兒子臉上出現哀愁的面容。

一直到他十二歲,還罹患有「恐菇症」,即使只有兩根細細長長已經煮到快融化的金針菇,依然會被他眼尖地挑出來。我覺得很好奇,難道真的有「胎教」這種不可逆轉的天生品味嗎?於是,我有時會故意挑戰他的觀察力,把少量香菇,用磨碎機磨成泥放進肉臊裡,或把磨菇切得極薄熬煮在番茄肉醬義大利麵的醬料中,或是把杏鮑菇切成正方形裹上麵包粉假裝是油炸起士,或把猴頭菇剁成分辨不清的畸零狀加上重口味的九層塔一起炒蛋。無論我如何偽裝「菇」的造型,兒子永遠像是個天生會尋找松露的山豬,一秒鐘就判斷出這道菜裡面藏有香菇,無論任何種類的菇。

我從來不相信命運,但是這種胎教的命運也真是太令人震撼了!只不過是在懷孕七個月時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齣香菇的悲劇,竟然讓兒子從出生到現在都不敢也不願嘗試一口飽含抗癌多醣體的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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