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興趣到底可不可以當飯吃,因為誰也無法掌握未來,所以更要一直堅持相信。

如果生活是個抽屜……

那是大一時,台北剛開始辦國際影展沒有多久。我有個學長買了電影票時間衝突,問我要不要去看。我一看片名是《傻瓜入獄記》(Take the Money and Run),心想應該是喜劇,於是接過電影票,開開心心就去看免費的電影了。

在高中之前,我並沒有太多的機會看電影。對我來說,所謂好看的電影的印象,大概僅止於《羅馬假期》、《亂世佳人》這類的好萊塢電影。《傻瓜入獄記》是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早期自編自導,一部既自諷又質疑人生的作品。那天散場時,我坐在電影院裡,震撼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從來不知道電影可以有這麼豐富、深刻的表達方式。我想盡辦法去看我能找到所有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在那之後,我又接觸到了許多當代一流導演的電影。這些電影,開啟了我一個全新、目不暇給的世界。我漸漸變成一個標準的「影癡」。我記得當時只要碰到假日,我總是排滿了一整天的電影行程,一場趕過著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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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學校的通識課程,憑著一點小聰明,外加臨時抱佛腳,成績平平順順地也就過關了。到了二年級下學期,進入基礎醫學課程,功課壓力漸漸變重了。我陶醉在電影世界中渾然不覺,等到接到期中考成績單時,看見上面許多在及格邊緣擺盪的分數,才發現大事不妙。

有個過去一起看電影,現在已經決心「戒掉電影」的學長對我說: 「我勸你別再看電影了,要全心全意應付課業啊。否則,一旦有一科被當,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重修、擋修。往後每一學期的課程本身已經都不輕鬆了,萬一將來重修,只會更加苦不堪言。你好好想想吧,別像我這樣悔不當初啊。」

我的學長出於善意的諄諄教誨完全無可否認。一邊是「醫師」的現實世界,一邊是「電影」的想像世界,這兩個截然不同世界之間的衝突,在我的內心越來越激烈。當時我談了一段「被分手」的戀愛,經常情緒低落。情緒低落時,乏味的基礎醫學自然更唸不下去了,只好擱下書本去看電影。隨著光影裡面的世界越迷人、深刻,我就感到光影外面的人生淺薄、無趣。這樣想時,我越發無法專注K書,無法專注K書又逼得我去看電影,生活與情緒就這樣變成了無可自拔的惡性循環……

為了克制自己不掉入這個惡性循環,不看電影、又無法專注讀書的時候,我就開始整理東西。有一天整理抽屜時,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與其把不要的東西一件一件從抽屜挑出來,不如把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再把非要不可的東西放進去就可以了。

整理完了抽屜之後,我感到快意暢然──原來整理一個抽屜最需要的不是耐心,而是決心。我開始用同樣的想法來審視自己的生活,開始問自己,如果生活也是個抽屜的話,什麼是非要不可的? 我找出一張紙,在上面寫著:

1.吃飯、睡覺。 2.讀書、考試。

看著空蕩蕩的一張紙上面的幾個字,無可抑遏地我開始回顧過去的人生。回顧完之後,我有點悲哀地發現,如果要把我有限二十幾年的人生也做個簡單的總結的話,我所經歷的人生,和這張內容空蕩的白紙,基本上是很接近的。 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烏雲似的聚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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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而又想,這樣的人生繼續再過下去,我會得到什麼呢?

一個體面的工作?體面的車子、房子?然後呢?體面女朋友,體面的婚禮、體面的妻子、兒子,外加體面的朋友,也許。然後呢?體面的老去、體面的死亡、體面的棺木、喪禮。然後呢?也許還有體面的朋友會在喪禮上致辭,說我是一個多麼好的人。

就算我真的很幸運,都做到了這些,我的人生,總結起來,跟這張空蕩蕩的白紙,還是沒有什麼兩樣的,不是嗎? 或許就因為那麼一點點的不甘心吧。我在那張白紙上面,又寫下了幾個字。於是那張內容空蕩的白紙,變成了:

1.吃飯、睡覺。 2.讀書、考試。 3.電影。

就這樣,我不但沒有停掉電影,反而變本加厲地看電影。

當時,吃飯、睡覺是為了唸書、準備考試。唸書、準備考試,是為了有時間看電影。看電影,又是為了讓自己心甘情願地吃飯、睡覺,繼續唸書、準備考試,節省更多的時間看電影……

當時我每看過一部電影,就會在筆記本上,簡單地記錄下電影的基本資料,以及自己的觀影心得。經過了大三、大四,我順利地通過了基礎醫學的洗禮與考驗。做為一個醫學生,這本來就是分內事,沒什麼好多說的。但最令我驚訝的是,在那一、兩年中,我算了算筆記簿,每一年我都看了三百多部電影。

聆聽你內心的召喚

從某個角度來說,電影為我打開了視野、豐富了思考、強化了我的敘事能力,如果不是這樣的經驗,我顯然不可能擁有成為一個作家的基礎和條件。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個選擇對我所代表的意義。

J.K. 羅琳在二○○八年哈佛大學的畢業典禮致辭中曾經說過:

他們(羅琳的父母)希望我唸一個實用的學位;我希望讀英語文學。後來妥協的結果──回過頭來看這個妥協,其實誰也不滿意──是,學外語1(Modern language)。父母的汽車離開還沒有轉過街角,我就把德語主修換成了古典文學。我忘了是否曾經告訴過我的父母我唸了古典文學2(Classics),他們可能一直到了參加我畢業典禮的那一天才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在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科目裡,我想,在憧憬擁有一間豪華浴室時,他們很難找到一個比希臘神話更沒用的科目了。

我記得曾經有人聽到這場演講的錄影之後對我說:原來 J.K. 羅琳在大學時代主修古典文學,還研讀過希臘神話學,難怪後來她會寫出《哈利波特》這樣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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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 J.K. 羅琳的這段話,經歷過類似歷程的我,感觸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問大家:「因為 J.K. 羅琳知道她將來會寫《哈利波特》,所以選擇了古典文學,這樣的推論合不合理?」大家一定說不合理。

同樣的,如果問大家:「因為我知道將來會變成一個作家,所以大三、大四時一年看了三、四百部電影。這樣的推論合不合理?」大家一定也說不合理。 可是,反過來,大家卻常問我:「當一個興趣出現時,你怎麼知道它有沒有前(錢)途?」或者,「我是不是應該先看到前(錢)途,再下定決心投入時間與資源呢?」老實說,我也覺得這樣的問題一點也不合理。

關於興趣有沒有前(錢)途,根據我的經驗,事實是: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當我瘋狂地一年看三、四百部電影時,我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作家,更不知道這樣的興趣會帶來什麼樣的前(錢)途。不只我不知道,J.K. 羅琳不知道,所有後來把興趣發展成事業的人,在那個當下,都不可能看見前(錢)途到底在哪裡的。

對許多人來說,因為看不到,所以恐懼、猶豫。因為恐懼、猶豫,所以關於前(錢)途這些現實的聲音會變得巨大、嘈雜,也因為這樣,你越來越不容易聽見發自內心那個隱晦而模糊的召喚。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每年看了三百多部電影,我根本不會興起了想當導演的念頭。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念頭被家人阻止,我也不會退而求其次,開始在校刊發表作品、更不會參加文學獎,以及因緣際會遇見後來許多人、許多事,讓我變成了一個作家。

「停止看電影」或「繼續看電影」?當年那個看似無關緊要的選擇──很久之後重新回顧時,我驚心動魄地發現它不只是選擇──更精確地說,它所代表的,其實是在那個選擇之後兩條截然不同的遭遇與命運。

在當時,身在其中的人是不可能看見這些的。在那個當下,能帶領你走到目的地的,只有內心那個隱晦而模糊的召喚。

這是你唯一的憑藉與依靠,你得聆聽他、相信他,緊緊跟隨。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關鍵了。

更重要的是,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