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皮身處其中,忍不住想說,監獄其實也像現實世界,其實並不需要冷漠,而是我們決定了他的冷漠。

好久沒在這裡和讀者分享了,幾個月前剛「入獄」服替代役的我,本想把這裡獲得的靈感與反思定期和朋友們分享,但後來發現我並不喜歡刻意的撰文,也不想因為「尋找寫作靈感」的目標,凌駕了「享受監獄生活」的過程本身,畢竟我當初會選擇來監獄服替代役,是希望可以學習一種放下成見的生活方式,這裡總是聚集了眾多被社會投以高度成見的人,所以我希望開設這一堂「和平課」給自己,讓自己可以離和平更靠近。感謝我的編輯的人容我的雅量,今天用這一篇文章回應她的包容與相信 :) 

有趣的是,我所選擇的「和平島監獄(化名-這是一種保護自己又能和讀者分享的最好方式) 」,是容納全台灣最難以被管教之收容人的地方,堪稱「台灣獄政的最後一道防線」,所以我要開始慢慢開始分享我在這裡的體會,還有我「以裡頭的所見所聞所反思為靈感」創作的「小故事」,真實虛構摻半,任何事實都不可以考證,就不要多問了。

答應我才繼續讀下去好嗎?今天的小短篇:「吞電池的男人」。

吞電池的男人:這世界其實並不冷漠,是我們決定了它的冷漠

在我們監獄裡面,有一個吞了四次電池的電池男,名字叫「阿吉」,對,相信你的眼睛,他吞的是「電池」。沒有錯,今天的故事就是一段我和他邂逅的奇妙經驗。

那一天在辦公室執勤時,中央台傳來了一陣騷動,大夥兒亂哄哄地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突然傳來一句大吼:「什麼,第四次了!」待在辦公室裡的我們這才回過神,是的,是阿吉,瘦骨嶙峋、身型短小的那個竊盜犯,編號196,常常面容誠懇、語帶嗓音的阿吉,又吞電池了!和平島上沒有一間像樣的醫院,只有小小的衛生所,大家二話不說趕緊把他架出去,用最快的速度處理,所幸最後沒有造成大礙!

 你可能會很好奇為什麼會有人想吞電池,為什麼還一連吞了四次?為什麼看起來想死卻一直死不了?是不是死意不夠堅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心中的為什麼也跟你們一樣多,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告訴自己,真正有機會了解關於他的深入資訊以前,不可以做出任何判斷,這也是一種放下「先入為主」的觀念,學習拋開成見的練習,但是接著就是一連串的無力感,為什麼?

第一、政府規定替代役男的角色是「輔助性勤務」,所以我們不會有任何機會可以直接和收容人對談,苦無資訊來源。

第二、他四度自殘,所以監獄對他處以「最高處分-固定保護」,所謂固定保護就是針對有暴力傾向或是自殺行為的收容人,處以四肢連脖子都綑綁在病床上,24小時全天候由專人監看,偶爾放他起來吃吃飯、伸展筋骨,但絕對不會太頻繁的一種高級處遇,所以意思是,我根本沒機會偷偷靠近他。

第三、監獄裡瀰漫了強大的冷漠感,快要把我吞噬:「怎麼不去死一死,我量他也沒那個勇氣吧!」「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吞電池是哪招?」「下次乾脆拿一號的,看他敢不敢吞。」「一路好走。」「真是的,像這樣麻煩的鳥事為什麼一大堆,這樣的社會敗類自己處死就好了阿,浪費國家社會成本。」

我覺得很無力,因為茫茫聲海中,沒有人和我有著一樣的聲音,我想問問大家:「你們敢不敢吞電池?」我猜想九成九的人都會說不敢,對吧!那:「我們真的懂,一個敢吞電池的人,而且是連吞四次,我們真的懂他的真正心情嗎?」還是我們覺得我們不需要懂,反正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是他們,反正這些敗類的死活也跟我們沒有關係。

這個世界好冷漠,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是,我們讓這個世界變得好冷漠。是的,這其實是我們的選擇,我們選擇忽略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的感受,我們選擇忽略人與人之間的牽絆與聯繫,畫起一個「與我有關」的圈圈,圈圈外的人事物全都管他去死,這一切的是我們的選擇,所以這世界其實並不冷漠,是我們決定了他的冷漠!

然而,我知道我也是有選擇的,我可以選擇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人,我不想變成那樣,我想要正視人與人間的牽絆,至少我和他在服役這一段期間處在同一個空間,這就是緣分,我也深深相信,社會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緊密相連的.

絕望之際,我看到一個帶來希望的畫面,我們的戒護科長-阿欽,眉頭深鎖,一臉凝重,他似乎非常在乎這一次的突發事件,和他在同一個辦公室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在乎。他冒出了一句:「心情真的很差,先不管他到底怎麼了,反正會來到我們監獄的人本來就都有一些「課題」,其他監獄都不想管才丟給我們。但我們先反省自己,明明就知道他會吞,明明就可以預防的事,為什麼我們的人可以讓他吞到第四次,我們不該覺得丟臉嗎?除了一直覺得他又給大家添麻煩外,是不是該好好檢討我們的工作態度!」

阿欽是一個熱愛跑馬拉松的科長,我也是喜愛運動的人,運動到一個程度就是一種和自己身體的對話,懂得和自己身體對話的人,會更愛惜自己的身體,對身體的病痛更有感覺力,這樣的我們怎麼能夠想像一顆電池硬生生地穿過喉嚨進入我們體內,接著要和體內的器官摩擦廝殺一番,當然更不能想像,一個人到底是被什麼事情逼到必須要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

 我很開心同一個場域裡面,有這樣一位明智的長官,至少看到了不一樣的面向,他很仔細地審視了我們與此收容人之間的「關聯性」,用理性去論是非,而非感情用事、沆瀣一氣,很多時候我們覺得社會會冷漠,因為我們直覺地忽略那些存在的「關聯」,比方說我們痛恨拿著刀上捷運砍人的年輕人,卻沒想過我們自己是不是在生活中,也對周遭的很多人說過某些話或做過某些事,讓他們有一天可能拿著刀上街砍人。

忽略關聯性其實另一角度來說也是一種「自我侷限」,我們小看了自己的「影響力」,我們關起牢房,理直氣壯地說:「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所以,很多時候我會懷疑,除了圍牆裡頭這些穿著囚服的犯人,圍牆外面,到底還有多少自我禁錮的「收容人」,這樣的我們還能算是人嗎? 還是僅僅是沒有靈魂的「收容人」-自我監禁與「收」納,用肉身做成的「容」器,沒有靈魂的假「人」。

回到部隊宿舍,我心情沉重如眼皮上掉了三公斤的鐵塊,怎麼樣也提不起勁兒,因為我認識了自己的渺小、體會了無能為力的深刻沉重,甚至連想要聽阿吉說說他為什麼吞電池的機會都沒有,這時電話響起,命運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喚:「學弟~我們人手不足,有沒有人自願進來加班,任務是觀察記錄那個被「固定保護」的難搞怪咖-阿吉。」

剛換下制服,踏進宿舍還不到 20 分鐘的我,二話不說,抓了一包泡麵當晚餐並迅速更衣完畢:「學長,讓我來就好!」於是我得到了,接下來那珍貴的,與「他」對談一個半小時的機會,欲知後事,靜待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