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了,怎麼還沒結婚啊?」「現在的薪水夠用嗎?要不要找一份更體面的工作?」來自親戚的關心,成了所有人內心的隱藏恐懼,聽聽作者海苔熊怎麼看「春節恐慌症」。

眼前大伯二姑等親戚朋友們都堆積在客廳打麻將,叫囂著、嗑著瓜子、一邊哄孩子、整家子鬧哄哄的,只差沒把屋頂掀了。所謂親戚就是平時跟你一點都不親近,但逢年過節的殷切問候,卻好像跟他們與共休戚似的那些人<1>。

為什麼你的家人、親戚老愛關心你到底有沒有對象、什麼時候要生小孩、賺多少錢、在哪裡工作呢?他們難道不知道這麼久沒有見,一見面就問侵略性這麼強的問題,會讓你想燒毀他們、跟他們斷開一切的牽連嗎?又為什麼,我們會這麼害怕過年?

第一種可能是,其實你怕的不是過年,而是怕在人群中做自我揭露(self-disclosure)。這個揭露涉及的人太多,讓你覺得很不安。一般來說,兩個人比較容易講心事,因為你可以透過對方的回應修正自己的內容,重新澄清彼此的想法,也可以保護自己的隱私[1],可是團圓飯桌上的對話,常常是你來我往,誰也沒有真正想了解誰,只是為了挖八卦、不要讓話題太乾,這時候的揭露既沒有品質,也沒有深度。

忍不住想說:不要再比較了

說得多,還是說得深?

一般來說,自我揭露可以分成兩種[2]:

1. 描述性的自我揭露 (descriptive disclosure):例如聊聊職業、星座、血型、收入

2. 評估性的自我揭露(Evaluative disclosure):談談個人的意見、感受、價值觀、喜歡或討厭馬英九等等。

面對這些不熟又不是陌生人的人,一年或許只見這麼一次,甚至在捷運上撞見都會裝作不認識,在這尷尬的過年同桌吃飯,到底要說些什麼呢?我們大多都停留在描述性的自我揭露,就算有評估性的自我揭露,也只會停留在表面的層次(superficial level) [3],比方說你去看圓仔了嗎?聽說大稻埕很好看、你知道那個 MC 美江嗎?敲好笑的!

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對描述性的自我揭露不會有太多排斥或害怕的感覺,因為這也是我們對他人形成印象(impression formation)最快的方式(雖然也有可能只是刻板印象)。這就是為什麼,你朋友跟你提到最近她認識一個人不錯,你也是會先從他的性別、工作、星座、住哪裡等等問起;而在工作場合或互相介紹朋友認識的時候,也會先提到他的職業,然後註解一下是否單身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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弔詭的是,為什麼這些日常的介紹對話不會讓你感到焦慮,可是圍爐拜年就會讓你想挖地洞逃跑呢?因為在知道職業和單身與否之後,親戚往往會問更多。所以第二種可能是:我們怕的不是過年,也不是自我揭露,而是在揭露之後的評估(evaluation)與社會比較(social comparison)[4]。

說了之後

其實,對於不太熟的人,我們大多願意聊自己的嗜好、興趣、態度、政治與宗教意見,卻避談有關自己的事情,例如財務狀況、性格、性、或人際關係[5, 6],一方面是這些內容涉及較多隱私,另一方面是我們害怕說了之後對方接下來的反應。

如果你鼓起勇氣坦承剛遞辭呈、到現在博士還沒有念畢業、甚至已經單身兩年了還沒有對象,那麼接踵而來的就是讓你充滿壓力的關心──那你找到新工作了嗎?怎麼還沒領年終就先走呢?什麼時候要畢業?念這麼久有什麼用,出來還不是賣雞排?舅媽公司有一個男孩子還不錯,其實女孩子不用念太多書⋯⋯沒有人真正關心你在公司裡過得好不好,主管是不是人,也沒有人在乎你論文遇到什麼瓶頸,甚至你舅媽根本不清楚你交的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就亂點鴛鴦譜。

「小敏,上次和你一起去洗溫泉那個後來還有聯絡嗎?」大阿姨漠不關心地說,一邊夾著桌上的豬腳放進碗裡。

「都 28 歲了,差不多該找個對象穩定下來了。我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抱到你的金孫呢,我像妳這麼大的時候,就生你爸了⋯⋯」奶奶沒幾個牙,但說話倒是清楚地很。

「小敏阿,以前阿爸就跟你說,挑人的時候眼睛要亮一點,不要什麼都說好阿,有一天會吃虧的。像你姊夫就很棒啊,在科技公司上班,年終獎金一頒就 20 多個月,找老公就要找這種的!」接著你爸也加入戰局,不是本來都說找一個愛你的人最重要嗎?怎麼才上牌桌,有開始希望你找有錢的?

「爸,我想說才剛換工作,先穩定下來再說。」你心裡其實很想反駁,上個月月中姊不是才跑來跟你說,姊夫已經兩週沒有回家睡了?到底是誰比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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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兩句內必定評估你,三句不離社會比較。人類是很奇怪的生物,就像蔡老師所說,我們就連年夜飯也要PO上FB跟大家炫耀一下,搞得每年除夕都像中國廚藝競賽網路版的樣子。為什麼平常這些說「做你喜歡的事情就好」、「找一個愛你的人比較重要」的「開明」家人,一到親戚朋友面前全變了樣,還是拿財富、地位、小孩生沒來評價你?

一張圓桌,搭載恐懼與需求

他們要的東西其實很簡單,就是「面子」。蘇珊筠與黃光國調查了大學生和退休老人,結果發現老年人跟青少年最大的不同,在於老年人較在乎家族中的關係與輩份,也對「子女品德」與「子女成就」的正向事件感到最有面子[7]。所以,當你阿公在三叔公面前提到你剛從美國留學回來,或是你外婆要你跟二嬸的孩子多學學去考個證照,一方面是在「操作」他們在家族中的權力和地位,另一方面是藉由子孫的表現,來跟安慰自己此生無憾,可以含笑九泉,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笑的每一泉,都是用你的心酸和眼淚所堆疊。

到頭來你會發現,你之所以害怕過年,是因為親戚朋友們只是用自己以為的方式,給予關心,卻從來不知道,一句真正有品質的關心,一段讓你放心的自我揭露,是建立在親密、信任而穩定的關係上面的[8, 9]。

如果這一整年都只有婚喪才同桌吃飯,所有的問候與關懷不但讓人覺得心不在焉,也會令回答者覺得可有可無(姑丈,上次你來我們家我就說過了阿,我剛到一個協會工作⋯⋯)。

總而言之,年節恐慌的現象說明三件事情:

(1)我們怕在不熟的人面前自我揭露、怕尷尬

(2)我們怕後續的評估與社會比較(尤其是和同輩比較)。

(3)但那些親戚朋友還是愛問愛給建議,因為他們透過詢問得到面子與權力

所謂長大,就是從期待過年,變成害怕過年,再變成期待過年的過程。而在這份害怕的背後,或許有很多被預設的不合理,當親密感與揭露深度不對等,當每句話都有被評估比較的可能,恐懼與害怕便油然而生。可是在這張圓桌的另一頭,那些年紀兩倍於我們的白頭們在乎的,是一種「與有榮焉」與「子孫滿堂」的需求。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自己的日子不知道還剩多少,大家聚少離多,還有多少時間,能再看看兒孫家人的側臉?(當爸媽老了,陪他們走最後一哩路

血濃於水的連結

為了躲避那些叔伯嬸姨的十萬個為什麼,我索性龜到阿嬤的房裡,陪阿嬤聊聊天。

「ㄚ頭,最近過得好不好?」她倚在床邊,笑瞇瞇地問我。

「喔,就和以前都差不多阿。」我心想完蛋了,再來一定是問交男朋友了沒、要開始找了喔!什麼時候要畢業?要不要阿嬤幫妳介紹之類的。果然逃到阿嬤這邊也是一樣沒有用的。

可是,這些問題都沒出現,阿嬤只是把我叫過去,摸摸我的臉。

「ㄚ頭來,阿嬤看看、阿嬤看看。阿嬤很久沒有看到妳了。喔,長這麼大了阿⋯⋯,妳讀大學之後就常常出國,放暑假都沒有來看阿嬤,阿嬤會想妳知不知道。唉,妳媽媽都沒有好好照顧你,怎麼把妳養得這麼瘦,以前阿嬤養妳的時候,都胖嘟嘟地像西瓜一樣⋯⋯放假若有空,把功課拿來這裡做,阿嬤照顧你三餐。有時我看那些少年郎載一些妹妹咻一下、咻一下上山來厚,就在想那些妹妹裡面會不會有一個是妳⋯⋯」我聽完真是哭笑不得。阿嬤一邊說,一邊用粗粗的手捏捏我的臉,好像在看這斤豬肉好不好賣似的。

原來,當整張桌子的人都要你減肥的時候,還是有人會關心你有沒有吃飽、穿暖;當大家都只是把職業薪水與未來拿來配飯,還是有人會關心你的現在;當全世界的人都要你趕快找個好男人嫁了,還是有人會在乎你過得快不快樂,還是有人,默默地想念你。

「今年你們十三個孫子都有回來,阿公好開心、好開心⋯⋯」爺爺菜都還沒吞下去,就重複地說著,臉上堆滿笑容。

縱然年節的聚會裡,瀰漫著各種尖銳害怕與恐懼,知道這些恐懼的原因並不能減少我們的擔心,但至少,我們還是可以嘗試對那些真心想念,卻又很少遇見的人付出真誠的關心,還是可以,在各種虛假與場面話的後面,看到這些血濃於水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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