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走向尾聲之際,王力宏離婚事件,以人們最無預期的方向攤展開來。我們看見一個「亞洲天王」以通俗劇最常見、男性不必負責的「婆媳問題」脫責保護自己,更看見李靚蕾自我賦權式的奪回聲音。(2021.12.19 早晨根據王力宏父親王大中聲明,補述更新)(2021.12.20 下午關於王力宏的道歉,補述更新

在王力宏公布離婚消息兩天後的深夜,眼看前夫拋下「保護兩人」為前提的承諾,李靚蕾決定,她不再把話語權,全盤交託給前度人生伴侶。折忍 8 年,將近 3,000 個日子,凌晨一點鐘,她決定按下發送鍵,對公眾坦白說出結婚 8 年經歷的生活,把自己聲音重新奪回。

李靚蕾文中所述,對女性而言並不陌生,這是無數性平運動後,女性仍會經歷的困境。結婚生子,家務勞動、育兒責任,全以預設值落在女性身上。如女性選擇避開蠟燭兩頭燒困境,以家務管理為業,人說你守舊、不夠現代;反之在職場上拼搏,往往也是家務主要照顧者,都得顧好。

丈夫共同承擔責任,是「幫忙」「神隊友」,女性或說母親,從來就不能「只當神隊友」,她永遠必須是「神隊長」。

生了三個孩子的隊長李靚蕾看破了,離婚以後,她為自己發聲。她所受過的高等教育,使她能清楚細數自己所受的傷,能辨別傷害的學名,召喚其他一眾李靚蕾不知如何訴說的女性痛楚。

媒體口中的「毀滅式長文」:是王力宏毀滅自己,不是李靚蕾的筆

在李靚蕾的經驗自述文章之後,如 google 王力宏、李靚蕾,送入眼簾通篇看到皆以「毀滅式長文」、「反擊」、「砲轟」、「爆料」形容李靚蕾的自述。

主流媒體以父權視角出發,看見「王力宏的形象被毀滅」,而非「李靚蕾自我賦權/奪回聲音」,是「金童人格被折損」、不是「李靚蕾不再隱忍」。

比起李靚蕾的遭遇,「金童」在論述中更是失落的所在。而李靚蕾整理從兩人認識、戀愛結婚到恍然大悟,發現自己成「父權恐怖故事主角」的悲鳴,則被扁平為「一種爆料攻擊、報復」。

事實上,在李靚蕾的自述宣言中,她花了至少一整頁的篇幅,所談並非個人遭遇,而是女性的集體困境,通過自己經驗,清晰整理妻子與母親在性別結構中,近乎永恆的弱勢位置。

「無論是過去或現代女性,選擇為家庭全心付出,實質上是屬於無酬的工作,是全年無休, 24 小時的多重角色(保母/老師/打掃阿姨/司機/總管/伴侶/特助)。這份工作的薪酬應該加總計算,加上以你的能力不外出工作的機會成本,這應是家庭主婦透過自己努力應得的薪酬,不是被贈與或施捨的。」——李靚蕾

「我身邊的家庭主婦,很多人戶頭裡都沒有自己的積蓄或收入,平時用先生賺來的錢也會感到不好意思,用錢也會看看自己先生的臉色。女性如果開口聊到錢的話題,就會被社會譴責為市儈,或質疑是不是拜金女。」——李靚蕾

多數華人在上一代諸多母親犧牲奉獻底下長大,女性的家庭角色以及形象,如不若母親不求回報如「聖女」,則是別有計算的惡人。離婚得淨身出戶,證明人格,證明骨氣,才不是想「趁機撈一筆」。

在公司勞動,勞動期間未給付薪資不合法,勞方追索未給付的薪資為理所當然的正義。但家務勞動卻是相反邏輯,被積欠的一方必須不追究、必須放下,吞下損失離開,才是社會期待的正義。

來源|李靚蕾公開宣言 IG

婆媳問題、媽寶——君不見兩代男性的缺席?

從李靚蕾文中可知,前夫王力宏為了順從原生家庭期望,曾有憂鬱傾向,逼近四十歲仍認為自己沒有主控權。想做出與父母期待相悖的選擇,不願自己爭取溝通,要妻子替他爭取自己不敢爭的權利。

婆媳問題,往往是兒子的缺席問題,親子溝通問題未解,轉嫁到伴侶身上,讓媳婦作為介入親子關係的第三者,一切問題彷彿就好自然直觀可歸責,「是她帶來的念頭、是她的鼓勵」。

婆媳問題,終究更多是「做為丈夫的兒子」與「母親」之間的溝通問題,而我們的社會語言裡,沒有「婆兒問題」,總是「婆媳」。

李靚蕾在文章中,並無針對婆婆的攻擊,她又頭腦清楚地點出,在這個劇本與狀態裡,女性之間的對立是假議題,在王力宏的「婆媳問題」指涉中,背黑鍋的不只她個人,還有王力宏的母親。

大家邊為李靚蕾生氣,也好多人罵王力宏是「媽寶」。少有人聯想到,所謂「媽寶」一詞,與父親的長期缺席有很大關係,父親同樣是家庭成員,家庭教育也負至少一半責任。而我們的語言之中,家庭責任向女性一端傾斜,只有「媽寶」形容,沒有「父缺席寶」(當然,不論哪種性別,都不鼓勵貶抑指稱)。

在指認家庭問題的命名語言之中,似乎總是男性能神龍見首不見尾,彷彿不在、總是缺席,在語彙中無可歸責,可以理所當然地消失。

王力宏父親王大中的聲明,令人不忍,也顯出狀況外

第三日深夜,王力宏的父親王大中發聲明,指控李靚蕾以懷孕「逼婚」。換另一個情境,不指涉特定伴侶,如果一方未和自己家人提及自己已和伴侶討論結婚生子,讓另一方先懷胎,再行與家人溝通。以胎逼婚的,其實是前者行為所致。

作為父母眼中金童與驕傲,壓力沈重,但總「將另一半用作擋箭牌」作為溝通語法,無法為自己的選擇與行為負責。這是王力宏的離婚事件公關操作,與李靚蕾的文章,兩者在本質上最大的不同。

而李靚蕾希望維持孩子的照顧品質——「一名外籍助手協助家務、一名夜間協助的保母、一名司機」,在王力宏與其父眼中,彷彿是貪婪的需求。王力宏與他的父親兩人,同樣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或許他們真沒想過,這些角色與協助,就是一個缺席的父親本應共同擔負的任務,就是一名獨立隻身照顧三個孩子的母親,需要的協助。

也或許在自身作為父親,在看著身邊男性作為父親的時候,沒能看見育兒三個是多麽龐大的工作量,是另一半做了多少付出,怎樣的單打獨鬥,才支撐起一個家。

過往社會普遍認為,父親搞不清楚琳瑯滿目的育兒用具或孩童需求,是無辜、是可愛、是「男性大腦本就少一根筋」。但女性並不本來與生俱來「育兒的那一根筋」,研究更發現,如果父親視自己為主要照顧者,他體內產生的催產素等賀爾蒙,與剛生產完的母親一樣多,甚至在特定情況下,能夠超過。

老父的聲明,令人有點不忍,卻也顯出父親角色的長期狀況外。而時代走至今日,父親的缺乏知識與狀況外,已不能作為指責「伴侶為孩子要求照顧資源」的理由。

「不要惹聰明、會寫字的女人?」真正的心機,是對女性悶不吭聲的期望預設

在這波網路輿論中,也看見人們對李靚蕾能清楚替自己表達的讚賞。同時,另有群人則開始明褒暗貶,「不要惹到聰明的女人」,彷彿女性作為妻母,在這樣的劇本中,「以大局為重」的「沈默是預設值」。

我們不禁要說,不論一個人能不能清楚表達自己,不論是女性或任何性別,都「不要惹」。更不必分析她的行文結構,不需要把她的發文往「充滿算計」的方向帶去。

為自己發言的深思,是「深思熟慮」「謹慎行動」,不叫心機與算計。讀到這裡,你或許會開始思考,為什麼我們語境中的無意識偏見,往往是父權式的,人們想到「心機」這個形容詞,直覺聯想的是女性的形象、而非男性。因此一個女性的清楚陳述,能輕易地扁平為「聰明心機」。

能為自己把話說清楚,不該叫做機關算盡太聰明。期望任何人遭遇相似對待,預設她不會發聲、不知怎麼發聲,預設自己能掌握所有發言權、詮釋權、控評權,或許才是真正的心機算盡太聰明。

王力宏道歉,男性其實不必也從不需要承擔所有責任

王力宏在 20 日道歉,提及「左思右想,男人還是應該承擔所有責任」。

女性主義也替男性發聲,不必舉凡落入性別窠臼,應該承擔責任的,是未能承擔責任的人,而非特定任一種性別。女性與男性相同,同樣是能夠/也正在承擔責任的另一種性別。

不論道歉如何,任何性別都不必、不能、也不該,以性別框架來壓迫自己。當一個人以傳統性別壓迫框架做自我壓迫,認為這是看待發生在自己身上狀況的唯一原因,與此同時,也對其他同一性別的人,產生壓迫。

男人不該也不必承擔所有責任,並且,「男人應該承擔所有責任」向來也是一句迷思,而非真正能執行或做到的。沒有任何一種性別,需要承擔所有責任。也沒有任何一種性別角色,能做到「承擔了所有責任」。

性別平權或女性主義,在親密關係中,倡議的是與伴侶共同討論、共同擔負起共同責任。女性主義的真諦,是解放所有人在性別框架下的壓迫與限制。

從這則道歉聲明,我們僅是希望任何性別,在伴侶溝通與責任協調上,不必以為或自居所有責任都要一肩扛。展開溝通,在溝通不順產生衝突時,不把自己放入一個全然的被害位置。主動做出改變,讓行動發聲,將更能產生實質效果。

「識人不清、好傻好天真」咎責被害者起手式

李靚蕾的完整自述,最後提及前夫的長期背叛與欺瞞,長串怵目驚心,主流媒體撿去作為獵奇與腥羶報導的素材。新聞下方,許多人指,「為什麼這些女性明知OOO,還能隱忍這麼久?」也有許多人說,「婚前識人不清,也是無法怪人」。

同樣的論述,在性侵被害者、家暴被害者身上,屢屢出現。讀者踩站在一個不存在的全知位置發言,固然有安全感,但事實是,這類咎責被害者的言論,是將責任不對等地放在了受害者身上,更使人在遭遇類似處境時,不敢現身說出自己的經歷。哪怕這對你我作為讀者而言,是否「後知後覺」,那也是當事人能為自己做到的,最快的覺察與行動了。

「感覺好像」受到傷害,與「承認確認」受到傷害,這是往往無法同時並進的歷程,因為極痛,經歷認知失諧,必然產生時差。

當李靚蕾看清也明白,從更客觀角度回望自己前半生,她發現她要說的話,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正義,必須自己說出,沒有人能仰賴著替她說去。能為自己仗義的,只有自己。

不再期待他人,所有你要的,你要能自己去要、自己去說,這是李靚蕾痛徹心扉的婚姻畢業論文與畢業宣言。要衷心祝福,她在離開以後,將更有力量、自由,不必犧牲自己,去成全亞洲天王的形象,成就他人「以音樂療癒世界」的夢想;作為女性、作為母親,若能更勇於成全療癒自己,集體而言,對世界就能開始生成巨大療癒之力。

我們也衷心希望能如李靚蕾所言,當人們能開始正視這些系統問題,而非運用女性在語境系統上的弱勢來不斷逃避卸責,能有所變化、就能開始學習。這可以不只是一個偶像明星從新開始的契機,已成束縛的人設崩塌,也可以是時候開始活得更真、直面自己;這起事件之於我們,可以是一整個社會語境的反思與行動,不糾結好奇王力宏的八卦或情感關係,給出成長的空間,把反思力道放在女性作為妻母的集體困境,如何著手解決、開啟討論,那才是一整個社會的成長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