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登入N號房》記錄著韓國記者追蹤團火花,揭發N號房事件的直擊實錄。身為記者,她們無畏懼地揭發真相,讓網路性暴力、性剝削的問題浮上檯面;身為女性,她們意識到性別不平等、社會對受害者的二度傷害,因此在報導之後,她們依然持續為相關議題發聲⋯⋯

文|葉靜倫,Right Plus 多多益善總編輯

一起讓星火燎原

很難說清楚,去年 3 月引爆韓國民間曄然、驚懼延燒到臺灣的 N 號房事件,究竟該從什麼角度來思考它的意義,才是真正的全貌。

大多數人理解的那個面向,充滿性、暴力與不當牟利(性剝削),其中涉及許多未成年人,包括以東南亞、澳洲、俄羅斯兒童為對象進行的性虐影像消費散佈,以及多個兒少性影像共享聊天室,其中一個犯罪者孫政宇甚至同時經營全球最大的戀童色情網,裡面遭性侵的包括 6 歲以下的兒童。


韓國N號房事件主嫌趙主彬(譯音)。圖片|達志影像/美聯社

延伸閱讀:記者真實紀錄南韓「N號房」內恐怖真相

網路行為,就是我們的新現實

性犯罪與性暴力在人類歷史上,始終是低伏洶湧的陰穢暗潮,如今犯罪模式隨著科技突飛猛進。

事實上,高度進化的犯罪手法並不限於網路性暴力,跨國金融詐欺、毒品與組織犯罪等都在「與時俱進」,設備與技術甚至能比警方「超前佈署」,差別在於多數人不需要煩惱這些事。

唯有網路性暴力與性剝削,是平凡如你我都必須認識的新興犯罪型態。它無時無刻都發生在我們周邊,受害者很可能並不自知,加害者則可能就是自己的親友(也就是《您已登入 N 號房》書中一再出現的「熟人凌辱」)。

這並非恐嚇滑坡,而是人類在享受數位便利與科技之餘,無可迴避的另一個現實。

在本書中可見,2 個鍥而不捨的大學生「火與煓」(追蹤團火花)試圖聯繫提醒幾個受害者。這些受害者的臉被「偷」走,利用 P 圖或「深偽」(deep fake)技術合成到性愛影像上,在 Telegram 裡散佈羞辱,甚至被公開個資(學校、班級、姓名),圍觀者甚至勸誘彼此直接去強暴受害者。這種事近年在臺灣同樣上演。

許多受害者不僅毫不知情,剛開始還都難以置信。因為那些被盜用的照片,常只出現在個人非公開的 IG 與 Twitter 帳號上(是的,這件事一直都是跨媒介的,並不是不玩 Telegram 就沒事),是只有少數朋友才看得到的照片,原本甚至都只是些非常普通的生活照。

當親近的朋友被揭發時,往往對受害者造成難以言喻的信任衝擊,且傷害永無寧日。因為被換成自己臉孔的性影像早已在網路世界散佈流通,隨之而來的是無止境的威脅與言語暴力。即使過了數十年,任何一個有心人都可以再翻出來,對受害者造成威脅。

「比起補償,我只希望刪除那些影片,徹底銷毀那些影片。」不只一個受害者這麼說。

其他諸多網路性犯罪的特性,還包括受害形態多樣且數量龐大,在施暴、威脅、上傳、散佈、再製、持有、販售、消費的產業鏈中,不僅地域橫跨全球,且動輒以 TB 為單位轉手販賣。

不同於現實中的「轉手」(人口販運)還有軌跡可尋,網路世界的檔案交易是以加密貨幣多人同時進行的「複製增生」,不僅難以溯及源頭,受害事實還總在最短的時間內暴增與惡化。

更令人膽寒的是,在不斷追求刺激的匿名鼓噪與刻意操作下,人們不再滿足於日本成人片式的擺拍與(其實也有待商榷的)自願性工作,多數虛疑「房間」中流通的都是真實受虐的性影像,是貨真價實的「犯罪現場」。

孤立是毀滅的開始

撇開犯罪模式的特殊性,我在本書背後看到的最殘酷也最易被忽略的深淵——正如大多數性暴力倖存者所面臨的——是變本加厲的「孤立無援」。

仔細檢視這個常見的犯罪路徑。從最開始透過線上遊戲、聊天軟體、社群網站等接近受害者、積極建立信任,之後從心理上開始支配對方、進一步要求私密照,再後來是性誘拐、性誘騙,以及威脅和暴力。無論是犯行前段或後段,都可顯見「個人的孤立」成為安全防線的破口。

當生活中無人可傾訴時,網路上(因為先做了功課、了解你的喜好所以)看似親切知心的朋友便成為自己的倚靠。或者,當生活中人際關係複雜、無力應對時,一個「不在自己生活圈」的陌生人,反而成為沒有利害關係、可信任的談心對象。

直到關係變質,對方開始以性私密影像威脅時,更關鍵的是究竟能跟誰求援?許多孩子與青少年因為深怕被家長責罵、被同學嘲笑、擔心警察找上學校而有口難言;有些人則是身體雖然(還)沒有受到實質上的侵害,卻已長期遭到言語暴力與跟蹤騷擾,然而這種程度不僅難以被警方立案,還可能反被社會指點,內心的恐懼遭到否定而求助無門。

推薦閱讀:「我被性侵後,他們卻檢討我的行為」《厭女的資格》:抹煞是一種壓迫,是拒絕去看見

更甚者,像熟人凌辱這類的傷害所毀滅的,是一個人對生活的信任與安全感。如同書中的 2 個作者,身為同時也在摸索女性認同與社會角色的韓國大學生,在性虐影像的「房間」裡也曾遇過自己身邊以為可靠的學長或同學,那衝擊之大,足以讓人逃避現實,讓一切變得「痛苦而淒涼」。

「本來以為合成照沒有性剝削那麼惡劣,真是大錯特錯。這些人享受著凌辱自己女友朋友家人老師,這些人都是哪些人?是我們生活中的誰?還能相信誰?」

「同學朋友鄰居中或許也有加害者,讓我感到現實的殘酷。可怕在於明知朋友是罪犯但難以糾舉。這個無法相信任何人的世界,如果連朋友都要懷疑不是太可怕了嗎?」

當新聞工作者遺失憤怒的能力

同為媒體工作者,我也對這 2 個年輕作者深感佩服。「火與煓」2 人從 2018 年暑假潛入 Telegram 到隔年秋天得到深度報導獎、引發各方關注,同年暑假與警方聯手調查,再到 2020 年初與多間主流媒體合作,過程中可謂真實嘗盡新聞工作的冷暖與身心風險。

同場加映:南韓「N號房」事件後,警方做了些什麼?

2 個平凡的女大生每日為了蒐證,被迫觀看無數性虐影像,持續承受精神上的折磨。期間少數願意跟進的深度媒體,其記者在報導後立刻被肉搜,甚至被「房間」管理者利用「稀有影片」與付費房資格來懸賞記者與其家人的個資。

更糟的是,即使到了這種地步,報導本身也未引起多大的迴響,或僅在主流媒體的錯誤操作下,變成茶餘飯後的腥膻八卦,也讓許多受害者受到二度傷害,更加退縮無語。

直到追蹤團火花的報導公佈、韓國社會舉國曄然、更多媒體跟進後,才不斷有人追著問她們究竟如何辦到這一切。殊不知她們從頭到尾所擁有的,也是許多資深新聞工作者在多年打滾後最可能失落的,只是「一股憤怒的力量與執著」。

「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採訪網路性犯罪的方法。在追蹤與搜證的過程中領悟到最大的事,就是這工作需要的不是專業知識和採訪要領,而是毅力。」

「我們不是單純目睹了受害事實,而是親自經歷了這件事。」

身為韓國社會隨時被觀看與檢視的女性,不同於其他無數的報導後記,本書整整花了 1/3 的篇幅以類似交換日記的形式,深刻解釋了 2 位作者在厭女的壓迫與僵固的性別框架中,如何面對主流刻板印象的內化與抵抗,因而對旁人的痛苦和傷害產生共鳴。

那與其說是女性主義,不如說作為一個「這樣的」身體與性別,一步步親身感受到那些「這一種性別才會經歷的事」,包括針對思想與身體而來的歧視、暴力與剝削,以及在兩性極端對立下摸索真實自我的憤怒、委屈、挫敗與無助。

因為意識到傷害而生出憤怒,因為感受到痛苦而得以執著,因為那些難以形容的心境與對世界的不滿,使得她們並未如同許多資深媒體工作者一般,對「房間」裡的一切感到麻木。而麻木、冷漠與漫不經心,對於專門鎖定孤立者、落單者,以及最需要集結各國、各界、各專業群體之力的網路性犯罪來說,無疑是重大的致命傷。

因為憤怒,她們即使飽受折磨也能彼此笑著、哭著、擁抱著互相打氣,抬頭挺胸的走過;

因為憤怒,她們不甘於僅僅揭露事件本身,而能執意鑽研體制的疏漏、追蹤冷門的司法懲戒與修法進度;

因為憤怒,她們僅守新聞倫理、時刻考量受害者的隱私、在每一個地方極力避免他們遭到再一次的意淫,謹慎的心力更勝無數資深記者。

星火可以燎原。身為目擊者,火與煓執意將殘忍的現場帶到大眾眼前,在步步推進中實踐了記者的使命。甚至當前輩記者反過來質疑她們「太介入事件、無法保持客觀」時,她們也並未因此服膺於框架。

「比起當記者,如果能繼續這樣活動、喚起民眾對網路性犯罪的關心,只要持續收集資料採訪、發揮媒體人的功用,就是很有意義的工作。」

火與煓後期對外的自我介紹,在韓國社運人士的啟發中,逐漸從「記者」改為「外展社工」,從中可見她們的選擇——如果自己所堅持捍衛的和當下這個社會所定義的媒體工作並不相符,如果所謂的客觀就代表著必須袖手旁觀(其實不然),那就,不急著成為記者吧。

「以後看到新聞,我要告訴女兒,(追蹤團)火花是蘊含著新意義的獨立運動家。」她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