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要記得,性侵害、身體與精神虐待不是由你引發的,他們利用權力、力量把這糟糕的狀況強加在你身上。你永遠不需要為自己的脆弱而道歉,為加害者扛罪,你真的沒有必要承受這一切。」

那是個秋天晚上。剛與同事聚完餐,她踏入漆黑的公寓,伸手開了客廳旁的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那藍灰色的牆。一個人,終於不需掩飾,她索性哭了起來。

她拿起手機傳訊給他,說她快無法承受;他尋求體諒,說我們還有美好將來;而她又再度心軟,夾雜困惑與心痛,選擇關機,攤在沙發上。

再過幾天,是他們交往五年的紀念日。只是這些年來,他們之間,從不只她與他;他每次給的理由,總附上千百次的我會改變,她都咬著牙接受,但他背叛的問題仍舊故態復萌。這是個秘密。每當有人問起她的戀情,她總笑著說,我們很好,他很上進,對我很好,之後就會辦婚禮。

不知怎麼搞的,面對他的反覆背叛,她從來不吵不鬧,也常在外人面前維護男友形象,只在深夜裡獨自面對悲傷跟無足輕重的感受。

她揉了淚乾的眼角,腦中浮現那句熟悉卻不知從哪兒來的話。

「我們沒有問題,他沒有問題,沒事的,很好的。」

一片恍惚之中,她睡著了。全世界大概只有她知道,下一句是,會不會我才是有問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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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繼父的兒子趁爸媽不在家,性侵了她⋯⋯

後來她發現自己置身在那數十年如一徹的夢境。

遠處刺眼的光處,有個看似歇斯底里的老太太,頂著白髮,穿著棗紅色的奇怪套裝與黑蕾絲掛肩,手捧著怪異的籃子,逐漸向她走近,喃喃自語地說,你好嗎?你家好嗎?你爸媽好嗎?你哥好嗎?與她插肩而過。

這句話,震動她的心,甚至讓她有嘔吐的感覺。以前她常說,家裡稱得上好。繼父很好,唯獨時常在外不回家;媽媽算好,唯獨晚上常在家喝得爛醉,嚷嚷老公無用。對了,還有,他。

她奉命藏一個幾十年的秘密,不能說。當她感受到身體失去控制地顫抖,夢境下一秒倏忽轉移到那段陰暗無光的時期。

繼父兒子常在國中常跑到她房間,對她毛手毛腳,她當時覺得噁心與困惑。有幾次趁哥哥不在家時,她跑去廚房跟媽媽說,哥哥很奇怪,覺得不喜歡,但媽媽每次都大聲喝斥她,哥哥很乖,成績又好,平時疼愛你,喜歡你才觸碰你,你怎麼亂說話?還是你期望這個家也毀掉?是嗎?不准再說類似的話!

對國小三年級的小女生來說,她的呼救在媽媽眼中竟是笨拙,她也學著否認,在每次哥哥又碰觸自己的身體時,她扭曲感受,哥哥只是喜歡我,看我可愛,不要想太多,她忍住不說。

她國一後,哥哥趁爸媽不在時,性侵了她,直到她高中住校,她忍住不說。

後來成年後,她遇到幾個意圖不軌的學長與同事,邊說話邊把手游移在她身體各處、以充滿慾望的眼神看著她,她嚇得僵住,她忍住不說。到現在,在職場、在愛情關係中,有人欺負她、利用她,明知她會受傷,還反覆往她痛處惡狠狠地踩下,她終究什麼也不說。

這次夢境,她像是坐在觀眾席,以第三視角看著那年的自己,以及接下來幾十年裡,她怎麼靠自己止血、為自己擦乾眼淚,出房門前奮力壓下巨大的厭惡與羞愧,憤恨與恐懼,硬生生地逼自己相信,我們家沒有亂倫的問題,媽媽沒有酗酒的問題,爸爸沒有外遇的問題,我經歷的一切沒問題。

「遭遇那麼糟的事情,難道都是自己的問題?」

她的否認,延續了這個家的生命,卻蔓延到她後來的生命裡。她必須緊守搖搖欲墜的相信,我們家很好,別人很好;這樣做,大家日子就能繼續過下去,她才有勇氣活下去。

如果家裡還是對我好的,平時還是有愛的,那遭遇這麼糟的事情,問題也只剩自己。

我們可能都有這種時候,明明是自己沒被善待,被忽視、大聲斥責、反覆體罰、不同標準,施加暴力;身為無力的孩子,為了活下去,硬生生把遭致傷害的責任扛了下來,是不是我少做什麼,或做錯什麼,才被這樣對待;因為被放棄,所以也放棄自己,斬斷了能保護自己的情緒,沒了生氣,沒了不平,當再度被侵犯時,照樣麻痺,以為自己真的爛到不行,只能任由世界傷害自己。

因為她平時用力扭曲現實,真相卻在夢裡放肆地播映。就好像這些年,創傷用好大的力氣,讓她在夢境裡用重複的經歷,期望她有天能走出幻想的泡泡,面對殘忍的真相,你沒有被該愛你的人善待,加害者是你深愛的家人、伴侶、朋友或親戚,而你該把對自己的憤怒與自恨,還給他們,給自己公道與自由,你才有療癒的可能。

她從夢裡的第三視角邊看著自己的遭遇,從一開始的恐懼不已,逐漸啜泣,終於懷疑起這劇碼,憤怒逐漸現身,她說:「這一切對我一點也不公平!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一切?為什麼沒人保護我?我根本沒有錯!」

「我不要再被這樣對待了!」她大聲吼出這句話後,忽然從觀眾,再度成為夢中的主角。場景回到她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哥哥碰完她,離開她房間,這次她不再強忍淚水,而是等待時機。在晚上哥哥、爸爸與媽媽都在客廳的時候,走出房門,大聲說出事實。

「哥哥會跑到我房間摸我這裡!我非常不喜歡!」她說完後,繼父歪頭皺著眉頭、哥哥看起來相當震驚,媽媽臉部漲紅,眼神轉為憤怒,向前試圖要制止時,她發了瘋地大喊:「我只想說出真相!我不要這樣!我不喜歡你這樣!我不想再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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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自己的第一步,是承認受害的事實

隔天,她在沙發床上醒來,是個週末早晨。

陽光從窗櫺邊照射進來,蓋著的毯上混合著眼淚與汗。她驚訝發現,重複幾十年夢境第一次有了新的結局。雖然只是夢,但她曾聽過一句話,夢裡會替你完成潛意識你渴望完成的願望。會不會這些日子以來,早在她內心深處,已萌生了某些力量與自愛呢。

此外,她意識到自己是個關鍵人物。過去她曾想過,當年的哥哥、媽媽,或爸爸,能為自己站出來,並嘗試保護她,只是從來沒等到這一天。與其等待別人來打破這層虛假的美好,不如自己拯救當年被傷害,又沒人保護的小女孩。

拯救自己的第一步,是承認受害的事實,不再沈默與假裝,把過錯歸給真正犯錯的人,慈悲與自重的對待傷痕累累的自己。

她有了新的決定:她想採取新的行動,讓自己重獲力量,如同在夢裡她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是向信任的人,嘗試說出真相。

等到中午,手機打開 LINE,手有些顫抖,她仍鼓起勇氣,從幾個信任的女性朋友開始,告訴她們她曾遭遇的經歷。對方聽完後多半震驚,有些氣她怎麼現在才說,並嘗試安撫她。她並沒有遭到想像中的責怪,這讓她卸下心中的重擔。

後來她也開始為自己列下療癒清單,包含從今以後如何愛護自己、堅守界限,要求他人為侵犯自己的界限而道歉。

約莫過了一、兩個月,她主動結束了她與男友的關係。當不需要總是否認,而是承認真實的問題,她才知道如何為自己做出更好的決定。

她也學習每天認真過生活,真誠面對自己與身邊的人。

面對性侵陰影,她們選擇不再否認,真實面對⋯⋯

過了幾年,她終於有勇氣,準備好要回老家跟媽媽談過往的遭遇,以及小時候自己呼救被無視的憤怒。她特地選了某天下午,只有他們倆,坐在餐桌那。

她在開口前,原本做好心理準備,媽媽會繼續否認。沒想到她說完,媽媽的眼眶充滿淚水,告訴她,她一直懷疑哥哥是不是真的有欺負她,只是在那個年代,經濟依靠繼父的她,面對這種事真的很無助;這些年來媽媽也活在懷疑與愧疚之中,並對於沒能保護她感到抱歉,也謝謝她願意開口主動提起這件事。

後來媽媽告訴她,她年輕時也曾是性侵害的受害者,她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

當一個人,奮力掩蓋某些真相,他想否認的可能是自己深埋的經驗。一個曾遭受過性侵的女性,在成為母親後,可能因為早期壓抑這份創傷,日後否認在女兒身上發生危險的任何跡象,如同她否認自己的遭遇一般。代間相傳的否認,反倒讓相似的痛苦傳到了下一代。但這天,他們選擇不再否認,而是真實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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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倆個,那天晚上自己到家裡附近的餐館吃了頓飯,交換了彼此近期,甚至這些年的經過。過去這份家庭秘密曾經冰封了他們的關係,長達幾十年。那晚他們發現,當不再用母親與女兒的角色對話,而是以人性化的方式來分享彼此脆弱與真實的感受時,他們才認識真正的彼此。

後來她的故事如何呢?她曾想過在未來某天,跟哥哥對質,甚至想報案,儘管似乎沒有證據證明,她仍想為自己發聲;她也想過要寫出自己的故事。

但現在,她只想好好過她遺失好久的人生,因為那份創傷,在她將人生控制權真正拿回來的時刻,越來越無法操控她的生活,而她不再否認問題,於是她的新故事持續累積,關於力量、智慧、友善、尊重與真誠待人的事,儘管過去的創傷沒有消失,卻逐漸失去了對她的影響力,不再是她生命中的核心,她也越來越懂得,如何好好愛護自己。

最後,我想跟所有看故事的你說:

親愛的,你要記得,性侵害、身體與精神虐待不是由你引發的,你只是在體力、心智、職權較弱的位子上,他們利用權力、力量把這糟糕的狀況強加在你身上。你永遠不需要為自己的脆弱道歉,為加害者扛罪,你真的沒有必要承受這一切。

除非你還原歷史,把傷害的全部責任歸還給加害者,同時把療癒自己的責任全部擔下,鼓起勇氣來面對自己身體與心理的傷,也阻止傷害繼續蔓延,用各種方式來療癒與愛護自己與重獲力量,你才會真正的重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