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做小姐的時陣,只是想念那個自由自在,沒煩沒惱的日子。」媽媽是這樣說的。那是個不允許被表述,卻存在的心境。一段被隱形的時間。

這是一個特殊的詞彙,大半時候它以閩南語發音,少數時候以國語發音,你聽到它的時候,常常是女性長輩手扠著腰,昂起首,擺出強勢姿勢地說出這個時間副詞。

「我做小姐的時陣喔⋯⋯」

幼時聽到這三個字,總是疑惑,你找不到對應的詞表示男性年輕的時候,沒有哪個小叔阿伯舅舅會說自己「做先生」的時陣。

逢年過節冗長的餐桌談話,男性長輩大話當年勇,不必過多起手式,遂順理成章地帶球切進禁區:蹺課的事、當兵的事、追女朋友的事、浪流連時一天抽幾包菸打幾次架等等等信手拈來就像昨天才發生的,荒唐了半輩子,總是覺得坐在眼前的他此刻才是下半輩子的第一天。

有時你聽得興味盎然,後來你聽得耳朵長繭,卻也只敢在呼吸的瞬間偷偷打個無聊的哈欠。

幼時你聽到這三個字,總以為這是她拿來堪提當年勇的發語詞,如果辦個做小姐排行榜,前三名大概是:我做小姐的時陣生得多水、我做小姐的時陣身材多好,所以,我做小姐的時陣足多人咧「ㄆㄚ」,讀做啪,寫做奅,難道這個意思是說眼前的她很多人追求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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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生中第一次體認到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產生斷裂大半就在這個時刻,她理直氣壯地說再多逝去的時間,聽在你耳裡多半都只有名實不符地訕笑:怎麼可能?誰會相信?證據在哪裡?

那個什麼叔曾經在窗臺邊丟石子彈吉他唱情歌,那個包水餃的什麼伯曾經提了大包小包禮物來講親事,那個留著及肩長髮有某地黑貓第一姊美名的,二三十年過去,站在眼前的不過就是你日日出門入門都懶得多瞥一眼的她。

你的母親。

其實後來你也不能理解,每每母親都特意要說做小姐的時陣如何美豔動人,有時真想還原那景象,那言之鑿鑿的好像她的人生唯有那麼一天清晰可見,卻被時間的手指抹糊了的畫面。

但此時此刻過母親節或母親生日想送她保養品面膜護手霜,總是被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責備了一番:人都老了,擦/食/用這個攏毋效啊啦。

你分不清楚她複雜的神情和語氣到底是拒絕還是接受?難過還是開心?彷彿她的人生在婚前就已經過完,此刻她感謝的只是你的心意而非禮品的功效——她的臉、她的手、她的髮、她的皮膚、心肝胃脾腎、子宮和卵巢,都不是她的,擦再多保養品、吃再多維他命,之於她,都是苟延殘喘的續命丹,不是真有裨益的奇蹟霜。

最後你還是沒有理解,等你長大之後,母親說出做小姐這三個字,本以為後話有三萬多字卻不知怎麼都省略了。

「我做小姐的時陣⋯⋯」

再過一些時日,你漸也不聽她談起以前的種種事情,每回你倆意見相左大吵一架,為的恐只是出門報備與否、品評交往對象,或只是東西被隨意亂動,諸如此種事蹟,你與她,看到的都僅僅是湖面顯影的一條錦鯉或一個垃圾,卻不知道那被時間的湖水折射的底部有多深,想伸手去打撈,卻總是陷進積累的泥層裡難以抽身而在情緒裡溺水。

她每每怒視著你眼裡卻又不明所以地掛滿眼淚,你隱約聽得見她即將出口的那一句(我做小姐的時候⋯⋯)卻被嚥了下去,轉身,背影只剩下欲說還休的一片秋風落葉。

你總是不理解的事情,它只是一個時間片語。

直到自己有了伴,有了齟齬,難以吞忍又不想毀滅這樣的關係,負氣出走,遠行,最遠最遠就是住處附近公園的長凳上生氣,難過,發呆,放空,最後尷尬走回住處,見了當作沒見到的在屋子裡的航線航行,互不擦撞,做飯,吃飯,洗碗,洗澡。

發現自己與對方的種種事務被切割得稜線分明,這裡是你的領域,那裡是他的排程,像舊款機械式的鎖與鑰匙,你們各自邊界清楚,銳利的齒槽互咬卻緊密嵌合並發揮良好作用,鎖起一個稱之為家的空間時,你的心,卻也有些時光,永遠被禁錮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房間裡。

我做小姐的時陣⋯⋯

恍然間你才意識到,你也有那些做小姐的時陣,懷念那個身體如時光之弦的極端,到處都是趨近於無限大的極值,身體、線條、肌膚、記憶力、用不完的快樂與悲傷、可以用來揮霍而不知其名為青春之物,沒有了。

那個可以熬夜吃泡麵,隔日補一頓眠一頓餐光彩就回來的時刻,沒有了,現在只要掛心一事,失眠一夜,人就彷彿老去好幾十歲。

那個行事曆上總有代辦事項,約會,旅行的計畫,還會在第一頁寫上年度計畫、願望的你,沒有了,總是在每一天的購物、家事、代繳費用、掛號郵件,把追逐夢想的精力放在計較日常生活用品、吃食、花費的一塊兩塊折扣上盤算。

有時你簡直想不起來自己從哪個學校哪個科系畢業,最擅長的是幾合證明題、邏輯推理、現代文學閱讀測驗、以及根據中地理論判斷市場區位以及適切的產業類型,只是被手機行事曆上的瑣事不停通知處理,再通知再處理,像手忙腳亂的傀儡師,每一隻指頭都綁著一個一個電器、一隻貓、一個盆栽、一個工作陽臺及窗子拚命拉扯著你。

有時你多想跟在身旁打呼的他說你做小姐的時陣有很多人追,儘管未必真的有很多人追,但至少還是有一些人追,過去那些拚命想了解你的人以手為枕躺在你身旁,在你耳邊悄言未來的樣貌,幾歲結婚,幾歲買房,幾歲退休,幾歲環遊世界,用未來偷渡的其實都只是造夢的當下。

即便如此,你還可以拒絕,還可以肆無忌憚地轉身就走,拒絕他人如同拒絕一份工作,如同隨時遞交辭呈正大光明地走出公司大門也毫不擔憂。

是的,那時的你,是自由的,一個人。

不是昨是今非。

不是為了在誰心中,張牙舞爪地刷存在感,或是勒索一點點的注目。

她常常不明白為什麼總要稱頌母親偉大,總是訕訕地躲開任何褒獎和稱讚的她未必想當個偉大的人。她想的事情很小,小到沒有人察覺,就連這個家裡的其他成員都佯裝不自覺地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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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做小姐的時陣,只是想念那個自由自在,沒煩沒惱的日子。」她是這樣說的。

那是個不允許被表述,卻存在的心境。

一段被隱形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