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絕代,梅艷芳選擇了她最喜歡的方式吿別,但她從來沒有離開,她一直是我們擱在心頭上最放不下的,前事渺渺故人來。

後來香港就再也沒有傳奇了

後來的香港,像《胭脂扣》裡如花回返人間,石塘嘴淸風依舊,惟風月不再,她手裡緊緊捏住一組和十二少相認的暗號:三八七七,可觸目所見,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躁動和驚恐的,而香港人,為自由從公民變暴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漸漸都被圍困在一座危城,也漸漸都被卷入民主的荒年。

於是記憶的抽屜喀拉一聲拉開,一切都變得歷歷在目起來,梅艷芳逝世那一天是二○○三年十二月三十,那時馬來西亞的紙媒多蓬勃,傍晚六、七點,總有一群人圍在檔口等候報館的印度派報員騎著摩托車,風雨不改,把後座疊得比人還高的晚報送到不同社區的街口。

那場景完完全全漫溢出椰影搖曳的南洋風情,然後一個穿著油膩膩廚師服的年輕廚師從飯店後門閃個身溜了出來,付了錢抓起報紙,瞪著報章頭條,一邊讀一邊轉動他舉起的右手食指,「Why Why Tell Me Why,嗄,這樣就沒了?」

而那晚的暮色,奇怪,竟攏合得比平日遲,都臨近七點半了,珊瑚色的夕陽還紅豔豔地掛在八打靈舊區的一角,而我瞥見那年輕廚師的眼裡,閃過一絲對命運的不屑,和幾分因為梅艷芳離世而藏不住的悵然若失。

他們因為梅艷芳,把生活裡晦暗苦悶的冰山劈開,也因為梅艷芳,相信只要有才幹,只要肯奮鬥,再怎麼草根,再怎麼爛泥,都有可能翻身一變,變成為各自行業裡的天皇巨星,偏偏梅艷芳卻不在了,留下最後一場演唱會上一道長長的鋪上紅色天鵝絨長布的雲梯,人去樓空。

同樣的,當時香港電視台一連幾天都在直播梅艷芳的死訊和葬禮,那時因為 SARS,因為 Leslie,香港從來沒有如此愁雲慘霧過,我第一次看見平時說話霸氣舉止剛硬的香港人,在那一陣子是多麼的壓抑和無助,而且電視台一直把梅艷芳強調「別矣,香港的女兒」,她不在了,香港的氣魄,在一定的程度上,崩損了,也漏散了。

我在電視上看見梅艷芳的靈車從靈堂徐徐駛出,守在路邊的歌迷和影迷見了,頓時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甚至有一個年輕的女郎,掙開她外籍男友的臂膀,手裡持著一束顫抖的白菊衝到馬路上――我其實心裡明白,他們都捨不得梅艷芳,但他們更捨不得的是,曾經趾高氣揚、頭角崢嶸的那個香港。

而梅艷芳和張國榮終究還是不同的。


圖片|《胭脂扣》電影劇照

張國榮的離開,是一顆明星在大家面前倏然隕滅了,大夥的傷心裡頭,有太多的惋惜,有太多的不捨;

至於梅艷芳的逝世,除了風月易散,煙花太冷,更是香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香港一則傳奇的終止,大家的反應是悲慟,是震撼,是難以接受――梅艷芳和香港同唱同和,同呼同吸,同悲同喜,和香港的連接太過緊密太過深刻,幾乎大半生都在為社會吶喊,為公義護航,為朋友出頭。

在梅艷芳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香港人如何把奮鬥、義氣和操守,都擺在自己前頭,如果梅艷芳還在,香港一連串的「反送中」遊行,登高一呼的是她,走在最前頭的也是她,終究會讓我們看見香港藝人的俠義精神和凜然風骨更是她,她根本就是香港最引以為傲的本土品牌。

不但見證了香港如何從賭窟和貧民屋遍布的六○年代,蛻變成廿世紀繁華高樓聳立的國際金融大都會,更徹底影響了九○年代廣東流行歌曲飛躍風行的娛樂精神,提升香港藝人的國際地位,讓香港以外的每一個人,都對這顆曾經光芒四射的「東方之珠」肅然起敬,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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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記得,好多好多年前,梅艷芳來馬來西亞宣傳,那時候一大票的娛樂記者幾乎都是她的粉絲,梅艷芳還沒出現之前,其中一位領頭的大姐還用廣東話把大家招呼過來說:「來,我們統一一下,待會梅姐出來,我們應該要稱呼她 Mui『謝』,還是 Mui『遮』。」

當時我站在一邊,算是半個參與者,禁不住震驚,完全不知道原來一個眞正受到尊重的藝人,大家連對她的稱呼,是第二音還是第四音,都會再三斟酌,來回推敲,深怕不夠恭敬,深怕怠慢了她,可見梅艷芳贏得的尊敬,幾乎是壓倒性的。

然後她坐下來,因為瘦,看起來比想像中高,很小心地把纖瘦的身體藏進特大號的牛仔外套裡,而我一邊用筆作紀錄,一邊留意她那兩隻露在外套外的手,那麼白皙,那麼纖瘦,那麼嫩滑,令我想起梅蘭芳那雙曼妙嫵媚,柔若無骨的造手。

聽說梅蘭芳為保護雙手的柔嫩,平日洗臉,是連毛巾也擰不得的,而且夜裡入寢,舌頭上一定壓著一片梨子保養嗓子,第二天醒來,梨片都是黑色的,我很好奇梅艷芳是不是也這樣?

而關於愛,梅艷芳的愛情影影綽綽,但福氣終究單薄了些,雖然她愛過的每一個男人,任何時候都會伸出臂膀保護她,珍惜她,尊重她。特別是趙文卓。

有一次趙文卓上淸談節目談起梅艷芳,觀眾席上還坐著他的太太張丹露,主持人問起他和梅艷芳的舊情,他先是靦腆的笑,提起最後一次見到梅艷芳是在上海。

當時梅艷芳已經病入膏肓,他明明是剛烈的練武的人,看在眼裡,也心如刀割,後來梅艷芳走的時候,他給梅艷芳寫了八個字:「此生至愛,一路好走」――說到這,再怎麼硬朗的漢子到底還是禁不住在鏡頭面前紅了眼眶,兩道濃黑的眉毛緊緊地壓下來,喉結不斷滑動,哽咽著說:「梅艷芳是我這一生深深愛過的女人。」

一個男人,要對愛情多麼有始有終,要對愛過的女人多麼有情義有擔當,才有勇氣在妻子面前,承認另一個離開的女人是他的至愛?

他說,在他眼裡,梅艷芳是菩薩,對所有人都好,旁人說她什麼壞話,她都可以忍受,但朋友受到攻擊和委屈,她就萬萬不能――至於他們之間的情事,包括梅艷芳說過,如果沒有那場誤會,她很可能已經是趙太太了,他都隻字不提,他說:「愛一個女人,就是保護和她之間所有的祕密。」

單就這一句話,趙文卓也不負我們一路把他視為情天浩浩、那個眉眼如峰、頂天立地的法海。

在愛情面前,梅艷芳是許多男人的紅顏知己,也走進過很多男人的心裡,但最終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因為把愛情組合在一起的,除了因果,除了緣分,還有命盤,梅艷芳的命盤裡面,桃花折損,黯然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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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亦舒也提起,香港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在她出殯送葬的時候,替她扶棺的都是全城最受矚目的型男,都是當時影視圈裡最耀眼的一時亮瑜,包括劉德華,包括梁朝偉,也包括劉培基,還有走在前頭為她捧著遺照的謝霆鋒――甚至連楊紫瓊和香港前廣播和新聞處長張敏儀,也打破了女性不扶棺的傳統,低下頭,萬般不捨,給梅艷芳送上最後一程。

而且攝影師也拍到了當年受過梅艷芳肝膽相照暗中接濟的吾爾開希,他胖了,邋遢了,穿著一件寬寬鬆鬆的淺色牛仔褲,但神情肅穆而哀傷。

還有近藤眞彥,時光很公平地也蹍平了他的靑春,眼神不再精靈狡黠,在靈堂上悲傷得四肢無力,需要人攙扶,但我們誰都沒有忘記,他曾經是如日中天的日本天之驕子,和梅艷芳有過夢裡共醉的情愛糾葛,而梅艷芳生前最愛的那一首〈夕陽之歌〉,原唱者就是近藤眞彥。而因為都被這一些精銳人物圍繞,梅艷芳這一生也許並不圓滿,但絕對壯觀。

我常常想起當年認識一位特別喜愛梅艷芳的朋友,平時省吃儉用,不捨得對自己好,可為了梅艷芳,竟豁出去買了機票和最貴的門票,專程飛到香港看梅艷芳最後一場演唱――因為知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的演唱了,她當晚打了嗎啡所唱的每一首歌都是絕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遺言。

朋友看見梅艷芳忍著痛,一步一回顧,穿上劉培基為她設計的婚紗,爬上長長的紅色絲絨雲梯,「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和歌迷們依依不捨地揮手,每一步都把歌迷們刺得遍體生疼,他說,很多梅艷芳的歌迷其實一整夜都是流著淚把演唱會看完的。

結果沒多久,梅艷芳死訊傳來,朋友把臉埋進臂彎,俯在咖啡座的桌面上,哭得渾身哆嗦,多麼懊悔又多麼慶幸自己去看了梅艷芳的演唱會。懊悔,是因為如果歌迷們都不忍心看,也許梅艷芳就不會硬撐著唱,如果不硬撐著唱,會不會就可以把梅艷芳能留多久就多久?

芳華絕代,梅艷芳選擇了她最喜歡的方式吿別,但她從來沒有離開,她一直是我們擱在心頭上最放不下的,前事渺渺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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